朝堂清洗的余波尚未平息,萧景琰便已真切地感受到了身为帝王的另一重重量。这重量并非来自九重宫阙的巍峨,也非来自百官朝拜的喧嚣,而是来自于御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以及奏疏背后所揭示的、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现状。
他坐在御书房内,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用于提神的清冷香料气息。白日里在宣政殿展现的雷霆手段与冷酷威严,此刻已从他脸上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凝重。
一份来自户部的详细奏报正摊开在他面前。杜衡的字迹工整清晰,条分缕析,但每一行数字,每一句陈述,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国库空虚……”景琰低声念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这并非一个新问题,先帝晚年沉迷丹道,大兴土木,又兼诸皇子争位,各方势力贪墨腐化,国库早已被蛀空。只是他此前居于东宫,虽知大概,却远不如如今直面这一笔笔烂账来得触目惊心。
平叛的赏赐、阵亡将士的抚恤、边境秦岳大军出征的粮草辎重……每一项都是巨大的开销。而国库的存银,竟已不足支撑三个月。奏疏上还提及,去岁南方水患,今春北方又遇干旱,多地请求减免赋税或拨发赈灾钱粮的奏章雪片般飞来,他却连维持朝廷正常运转都已捉襟见肘。
“战后疮痍,人心浮动……”景琰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清洗朝堂带来的短暂震慑,在生存的现实问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京畿之地虽已稳定,但地方上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因权力更迭而观望甚至阳奉阴违的官吏,还有那些在清洗中被触及利益、暗中蛰伏等待时机的旧势力……所有这些,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束缚着他的手脚,也考验着他的智慧。
他推行新政的雄心,尚未真正展开,便已遇到了最现实的阻碍——没钱,没人,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慢慢梳理。
“陛下,程太医嘱咐的安神汤。”林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脚步比平日更显虚浮轻缓。
景琰抬眼望去,只见林夙的脸色在宫灯映照下几乎透明,唇上不见半点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古井,将所有情绪都收敛在深深的井底。
“放下吧。”景琰指了指桌角所剩无几的空处,“你也忙了一天,这些事,明日再议不迟。”
林夙将温热的药碗轻轻放下,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堆积的奏疏,尤其是在杜衡那份户部奏报上停留了一瞬。“国库之事,非一日之寒,陛下不必过于忧心,伤了龙体。”
他的劝慰听起来冷静而客观,但景琰却能听出那话语底下同样沉重的压力。东厂初立,需要钱粮人手;监控朝野动向,侦缉不法,更需要庞大的信息网络支撑。这些,同样需要真金白银。林夙从未在他面前叫苦,但他知道,这位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肩上的担子绝不比他轻多少。
“不必过于忧心?”景琰苦笑一声,拿起另一份来自工部的奏疏,“你看看这个。黄河沿岸堤坝年久失修,去岁水患已冲毁多处,若今夏汛期再来,后果不堪设想。修缮堤坝,需要多少银子?杜衡那里,怕是连个零头都挤不出来。”
他又拿起一份来自边境的军报:“秦岳初战告捷,但敌军主力未损,仍在窥伺。大军长期在外,每日消耗粮草无数,后续的军饷、犒赏,何处支应?还有阵亡将士的抚恤……朕难道要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现实挤压的无力感。帝王富有四海,此刻他却感到自己是个一贫如洗的乞丐,面对着无数伸来的、需要填补的窟窿。
林夙沉默地听着,等到景琰话音落下,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所虑,皆是实情。然,焦虑无益。当务之急,是开源与节流,双管齐下。”
“如何开源?加赋?如今民生凋敝,再加赋税,无异于竭泽而渔,恐生民变。”景琰摇头,“节流?朝廷用度已是一削再削,难道要朕停了百官的俸禄,还是裁撤边军的粮饷?”
“常规之法,确已难行。”林夙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非常之时,或需行非常之法。”
景琰目光一凝:“说下去。”
“开源之道,其一,可清查隐田,追缴勋贵、豪强历年所欠税赋。此事若能推行,短期内或可得一笔巨款。其二,盐铁之利,多为官商勾结把持,若能整顿盐政,收回部分利权,亦是长远之计。”林夙语速平缓,显然早已思虑过这些问题,“至于节流……陛下可曾想过,先帝晚年,宫中用度奢靡,诸多不必要的开支,或可裁撤。此外,各地藩王、宗室,岁赐丰厚,是否可酌情削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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