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正是一夜中最深沉寒冷的时分。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死亡气息。龙榻之上,老皇帝萧彻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吞吐都牵动着殿内所有人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他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嘴唇翕动,却再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景琰立在榻前数步之外,身形挺拔如松,面无表情。他早已换下沾染了夜露与尘埃的常服,穿着一身玄色绣金蟠龙太子朝服,庄重而肃杀。自昨夜那场“伪诏”风波后,他便未曾离开乾清宫半步,如同一尊守护也如同监视的神只,镇在这帝国权力即将交替的漩涡中心。
方敬之与高永也未曾离去,各自寻了角落的椅凳勉强歇息,却是睡意全无,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龙榻和那位年轻的监国太子,心中各怀鬼胎。
殿外,由赵怀安亲自挑选的东宫侍卫与高永麾下可靠的司礼监太监层层布防,将乾清宫围得铁桶一般,隔绝了内外的一切。整个皇宫,不,是整个京城,都仿佛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一声注定要响起的丧钟,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更猛烈的血雨腥风。
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进来,为景琰换上一杯新沏的浓茶。景琰看也未看,只抬手挥退。他的目光掠过龙榻上那具行将就木的躯壳,心中一片冰封的荒芜。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在那冰层之下汹涌奔腾的、对既定命运的抗拒与杀意。
父皇,您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条路吗?
那卷被他焚毁的“遗诏”内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传位于五皇子萧景瑜!那个年仅七岁、母族卑微、怯懦得见到他都想躲起来的幼弟!交由周贵妃和方敬之、李阁老(虽已叛逃,但其代表的清流势力仍在)辅政?
这简直荒谬!可笑!可悲!
是为了彻底杜绝他萧景琰即位后,可能对周氏外戚和原有权臣格局进行的清洗?还是单纯因为他这个太子,从未真正符合过这位父皇心中“合格帝王”的标准?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彻底的否定与抛弃。
既然您不仁,就休怪儿臣……不义了。
“呃……嗬……”龙榻上,皇帝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抽气声,喉咙里咯咯作响,仿佛有痰液堵住了呼吸。
太医令连忙上前施针,一番忙碌,才勉强将那口气续上,但任谁都看得出,这已是真正的油尽灯枯,回光返照。
皇帝浑浊的眼睛竟然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失焦地转动着,最后,竟艰难地、缓缓地,移向了景琰的方向。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景琰心头一凛,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俯下身。
方敬之和高永也瞬间绷直了身体,紧张地注视着。
“……景……景……”皇帝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破碎不堪。
景琰凝神细听。
“……琰……?”
他听清了。父皇在叫他的名字。
这一声呼唤,没有往日的猜忌与冷淡,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哀求的复杂情绪。
景琰的心跳漏了一拍。是临终前的幡然醒悟?还是……另有所指?
“父皇,”他低声回应,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儿臣在。”
皇帝的瞳孔似乎凝聚了一瞬,紧紧盯着他,那目光深邃得让人心悸。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指向了……站在不远处,低眉顺目的高永。
然后,那手指无力地垂落。
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也随之彻底涣散。
寝宫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紧接着,太医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高呼:
“陛下……驾崩了!”
时辰到了。
殿内所有的宫人、太医瞬间跪倒一片,压抑的哭泣声低低响起。
景琰直起身,闭了闭眼,将方才那一瞬间涌起的、不合时宜的复杂心绪强行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寒冰。
他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跪在地上的方敬之和已然起身、垂手侍立的高永。
“首辅大人,高公公。”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父皇龙驭上宾,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谨防宵小作乱。”
方敬之老泪纵横(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叩首道:“殿下节哀!老臣……老臣明白!一切但凭殿下吩咐!”
高永则显得更为镇定,只是眼角微微泛红,躬身道:“请殿下示下。”
“父皇……”景琰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高永,“临终前,可曾留下遗诏?或是……口谕?”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昨夜那卷“伪诏”已被他销毁,但谁又能保证,父皇没有留下其他真正的、或者对他更不利的后手?尤其是……父皇最后指向高永的那一下。
高永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悲伤:“回殿下,陛下……陛下弥留之际,神智已不甚清醒,并未……并未当着老奴的面,留下明确的传位遗诏啊……”他避开了“口谕”二字,只强调“明确的传位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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