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那一声带着惊惶的“传太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东宫这片看似已恢复秩序的水域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林夙被迅速而小心地移回了他在东宫值房附近的独立居所。这里比普通太监的房间宽敞些,陈设却依旧简朴,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唯有窗边小几上摆放的一个素白瓷瓶里插着几枝初绽的寒梅,为这清冷空间增添了一抹鲜活的生气与淡淡幽香。这是景琰前两日无意间提起御花园的梅花开了,林夙便默默折了几支回来。
景琰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匆忙赶来的程不识和两个绝对心腹的小太监在门外听候差遣。他自己则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看着程不识为昏迷不醒的林夙诊脉。
林夙双目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青影。他额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因不适而紧蹙着,呼吸急促而灼热。景琰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指尖在半空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缓缓收回,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从未见过林夙如此脆弱的样子,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这个人,总是冷静的、缜密的、仿佛能算尽一切,将所有的软弱与疲惫都深深隐藏在恭谨顺从的表象之下,替他挡去明枪暗箭,为他殚精竭虑。直到此刻,这层坚硬的保护壳被迫碎裂,才露出内里早已不堪重负的真实。
程不识凝神诊脉,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凝重。他又轻轻掀开林夙的衣襟一角,查看了他左肩下方一处早已愈合、但颜色仍显深重的旧疤周围的情况(这处旧伤是早年替景琰挡下的一次暗算所留),随即迅速掩好。
“程太医,他究竟如何?”景琰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程不识收回手,起身对着景琰躬身一礼,语气沉重:“回殿下,林公公此症,来势汹汹,乃是积劳成疾,心力交瘁,引发旧伤隐忧,邪风内侵所致。这高烧……便是身体发出的警讯,若再不加以调理,静心休养,恐……恐伤及根本,损了寿数啊。”
“损及寿数……”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景琰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他想起林夙平日里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想起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想起他总是不以为意地说“奴婢无碍”……原来,那些“无碍”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代价。
“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尽快好起来。”景琰的声音低沉而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需要什么,直接去内库支取,若有阻拦,报与孤知。”
“老臣遵命。”程不识连忙应下,走到一旁去开方子,心中却是暗叹。这林公公的病,根子怕不止在身体,更在那耗尽心力的筹谋与难以言说的心境上。只是这话,他一个太医,是万万不敢明说的。
药很快煎好送了进来。景琰示意小太监将药碗递给他,亲自试了试温度。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他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凑到林夙唇边。
然而林夙牙关紧咬,药汁根本无法喂入,沿着嘴角滑落,染脏了颈侧的衣襟。
景琰眉头紧锁,放下药勺,沉默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旁边侍立的小卓子都惊得瞪大了眼睛的举动——他俯下身,一手轻轻托起林夙的后颈,另一只手端起药碗,自己先含了一口极苦的药汁,然后,极其迅速地、以一种近乎笨拙却不容拒绝的方式,渡入了林夙的口中。
动作生涩而仓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温热的唇瓣相触,苦涩的药味在彼此唇齿间蔓延开来。或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触感和渡入喉间的药汁起了作用,林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竟真的将药咽了下去。
景琰如法炮制,将一整碗药都喂了下去。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耳根后知后觉地泛起一层薄红,但他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用袖口擦去林夙唇边残留的药渍,又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
小卓子早已吓得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太子殿下对林公公……这已然超越了寻常主仆之情!
程不识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专心调整着接下来的针灸方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通报声:“殿下,裕亲王殿下与安郡王在宫外求见,说是……听闻太子殿下今日主持大典辛劳,特来问安,并有些许宗室事务相商。”
景琰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问安是假,借机观察风向、表明态度才是真。他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睡的林夙,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对程不识和小卓子吩咐:“好生照料,若有任何变化,立刻来报。”
“是。”两人连忙应道。
景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与冷静,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与柔情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大步走了出去,迎接那些嗅觉灵敏、开始向权力中心靠拢的宗室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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