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州城西的巷弄总带着股潮湿的木味,尤其到了暮秋,晨露浸过的青石板路能凉到人的骨缝里。温如春的书房就藏在巷尾第三家,是间不大的阁楼,木质的窗棂上爬着半枯的牵牛花藤,叶子黄了大半,却还倔强地开着两朵淡紫色的花,像缀在灰墙上的两颗碎玉。
霍恒是被一阵剧烈的撞击声引过来的。彼时他刚送青娥到巷口的布店——青娥想给温如春做件新长衫,说“总穿洗得发白的旧衣,练琴时也没精神”,转身就听到阁楼里传来“砰”的巨响,像重物撞在木墙上,连窗棂都跟着颤了颤,震落了牵牛花藤上的露珠。
他快步走上阁楼,推开虚掩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墨汁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不大,靠墙摆着个旧书柜,书脊大多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中央的木桌上摊着七八张琴谱,有的被揉皱,有的被划上了淡绿色的修改痕迹,却依旧显得凌乱;而温如春,正坐在满地碎木片里,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双手紧紧抓着头发,肩膀剧烈地抖动。
他面前的古琴翻倒在地上,琴身撞出了一道裂痕,弦断了两根,断弦像无力的手臂,垂在琴身两侧,沾着点木屑。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温如春的额角,霍恒突然看清——他的额角像蒙了层灰雾,淡淡的黑气从皮肤下透出来,连眼底都泛着沉郁的黑,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重。
“温先生。”霍恒轻步走近,尽量放轻声音,怕惊扰了他此刻紧绷的情绪,“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把琴摔了?”
温如春抬起头,眼里布满红血丝,嘴唇干裂得泛着白,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摔了!这破琴,弹了这么久,还是弹不好!下个月就是琴会了,我要是赢不了,良工她……她父亲就不让她嫁给我了!”
他说着,又低下头,双手重重砸在地上,碎木片硌得他掌心发红,他却像感觉不到疼:“我没用!连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好,还想赢琴会,还想给良工好生活……她父亲说得对,我就是个穷书生,连自己都养不活,凭什么娶良工?”
霍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木桌——桌上放着块半旧的玉佩,是淡青色的,刻着朵小小的兰草,边缘磨得光滑,显然是常被触摸。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良工送他的。他蹲下身,捡起一根没断的琴弦,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灰尘:“您不是弹不好,是心里的执念太重了。您把赢琴会、娶良工当成了唯一的目标,反而让这份急切困住了自己,琴音自然不流畅。”
“执念?”温如春苦笑,额角的黑气似乎更浓了些,“我能不执念吗?良工跟着我,没穿过好衣服,没吃过好东西,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她父亲说,只要我赢了琴会,拿到赏银,就承认我们的婚事。我要是输了,良工就要被许给城西的盐商儿子,那盐商儿子是个纨绔,良工嫁过去,怎么会幸福?”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落在地上的碎木片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我每天练琴到深夜,手指都磨出了茧,可琴技就是没进步。有时候我甚至想,是不是宦娘在怪我,怪我忘了她,所以才让我弹不好琴……”
霍恒刚想开口安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的身影——是良工。她穿着件淡粉色的布裙,手里捧着件叠得整齐的青布长衫,显然是刚做好的,布料是她攒了很久的钱买的上等细棉。听到温如春的话,她的肩膀轻轻抖了抖,眼圈瞬间泛红,手里的长衫差点掉在地上,转身想悄悄离开,却被霍恒叫住:“良工姑娘,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良工的脚步顿住,转过身时,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咬着唇,轻轻走进来,把长衫放在木桌上,声音带着点哭腔,却很坚定:“如春,你别这么说。你的琴弹得很好,只是最近太紧张了。我父亲那边,我会去说的,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去说有什么用?”温如春抬起头,眼里满是自责,“你父亲早就看不上我了,若不是你一直坚持,他早就把你许给别人了。我不能让你再为我受委屈了。”
“我没有受委屈。”良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掌心的茧硌得她指尖发疼,“我相信你,不管能不能赢琴会,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只是……我不想看到你这么折磨自己。”
霍恒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抬手,指尖泛出淡金色的光,像晒过正午阳光的蜜糖,轻轻落在温如春的额角。金光碰到那层黑气时,发出极轻的“嗡”声,像春虫振翅,黑气渐渐被金光驱散,像被阳光融化的晨雾,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温如春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心里的沉郁少了大半,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他看着霍恒,眼里满是惊讶:“小公子,这是……”
“没什么,只是帮你驱散了点心里的滞气。”霍恒收回手,金光渐渐隐去,“从明天开始,我帮你练琴。还有宦娘,她也会帮你的。她从来没有怪过你,反而一直希望你能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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