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邮筒里的回声
公交车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雨刷以固定的节奏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摆动,将玻璃上的水痕切割成两道不断循环的弧光。林薇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无意识地抵着微凉的玻璃,看着车窗外那个冒雨奔跑的身影——沈浩的白色衬衫已经被雨水浇透,紧贴在背上,像一面湿透的帆。他手里攥着的丝绒盒子在雨幕中时隐时现,棱角在路灯下反射出银白的光,像一枚被攥紧的硬币。
雨势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窗上,将沈浩的身影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当那辆载满原油的油罐车从对向车道呼啸而过时,巨大的车身像一堵黑色的墙,彻底挡住了林薇的视线。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直到油罐车尾部的危险标识灯在后视镜里变成两点猩红,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在车窗上划出的水痕早已被新的雨珠覆盖。
他手里拿的应该是婚戒盒。身旁的陈景明忽然开口,声音被公交车发动机的噪音磨得有些毛边。他将手中那把缠绕着紫藤花的伞柄又向林薇这边倾斜了十五度,伞骨上垂落的花瓣蹭过她旗袍的肩部,细小的紫色花粒簌簌落在青蓝色的莲纹上,像谁不小心撒下的碎钻。林薇能闻到他帆布包上淡淡的樟脑味,混杂着雨水打湿的青草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让人心神安定的味道。
她没有接话,只是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拂过肩头的花瓣。真丝旗袍的触感凉滑如缎,透过衣料,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加速的心跳——那跳动并非源于激动,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像被雨搅动的深潭,泥沙俱下。指腹触到一枚花瓣的纹路时,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潘家园旧货市场的摊位前,沈浩蹲在一堆绿松石手串前挑挑拣拣,后颈的绒毛被晒得微微蜷曲,像幼猫的软毛。
薇薇你看这个,那时他举起一串用棉线穿起的小核桃,阳光穿过核桃的缝隙,在他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等城东那块地拿下来,项目成了,我就给你买个真钻的,鸽子蛋那么大。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市场里那些被擦得锃亮的铜器,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林薇当时正蹲在相邻的摊位前,看一位白发老者用细砂纸打磨一块琥珀原石,透明的树脂里包裹着半只昆虫,翅膀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像被封印的时光。
她记得自己当时接过沈浩递来的核桃手串,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方向盘留下的痕迹。其实琥珀挺好的,她把琥珀原石放在手心里,感受着那点温润的凉意,把虫子封在里面,几万年都不会变。沈浩闻言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带着惯常的亲昵:傻丫头,爱情怎么能像虫子一样被关起来呢?得像钻石,越亮越好,越贵越真。
公交车在一个积水的路面颠簸了一下,前排乘客的雨伞尖滴下的水在过道里积成一个小水洼。林薇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旗袍领口的盘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那是陈景明母亲年轻时的物件,领口处细密的缠枝莲纹绣线,此刻像极了她此刻纠缠的心绪。她想起昨夜沈浩醉酒后趴在桌上,语无伦次地说着项目资金链的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说林月家的注资能解燃眉之急,那时他腕上的手表反光映在玻璃桌面上,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靶心。
去年冬天他在国子监街买银戒时,林薇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说刻字要小一点,免得戴久了硌手。她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膝盖,旗袍的丝绸在膝盖处形成柔和的褶皱,现在想想,他大概早就知道,有些东西戴久了,总会硌得人疼。
陈景明没有回应,只是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一角浅蓝色的布料——是林薇落在他工作室的围巾。公交车驶过一个亮着霓虹灯的商场,橱窗里的婚纱模特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头纱上的水钻在灯光下闪烁,像无数个被放大的婚戒盒。林薇忽然想起沈浩曾带她去看那个橱窗,说等项目成了,就买最里面那件,有三千颗水晶,那时她看着模特僵硬的微笑,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像有人往热茶里投了块冰。
雨刷还在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每一次划过,都将沈浩奔跑的画面在记忆里反复切割。她想起更早的时候,大学图书馆的顶楼,沈浩第一次约她去看画展,手里攥着两张票,指尖因为紧张而发白。那时她刚帮陈景明整理完导师的遗稿,满脑子都是关于科研伦理的争论,随口应下时,并未想过这段关系会走向何方。就像她从未想过,那个在旧货市场说要给她买钻石的男孩,有一天会把爱情换算成股权比例,用和做筹码,在商业谈判桌上推杯换盏。
琥珀里的虫子,陈景明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默,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梧桐树,其实死前是挣扎过的。你看那些琥珀,虫足总是蜷曲着,像在抓握什么。他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笔杆上刻着细小的敦煌飞天图案,导师曾说,最残忍的不是被封印,是封印前那瞬间的清醒——知道自己正在失去自由,却无力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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