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光河遗影
古船在光河里漂了整整三日。
头一日清晨,沈晚晴是被光带流动的声响唤醒的。她蜷在乌篷船的软榻上,鼻尖还沾着昨夜雾引花的淡香,耳畔却飘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船外抖落一匹织了星子的锦缎。撩开竹帘时,晨雾正从光河上漫起来,淡得像层纱,金红与石青的光带便在纱里慢慢游,时而交缠,时而分开,缠在一起时会拧出银亮的光丝,分开时又各带着半道虹色的边,像双生花刚绽开的两瓣。
她赤着脚踩在甲板上,船板被光河的暖光烘得温乎乎的,木纹里嵌着细碎的光屑,是昨夜光带漫上来时留下的。扶着船舷往下望,光河的水面平得像块巨大的琉璃,金红光带贴着船底流过时,会在木头上烙下转瞬即逝的纹路——细看竟是归墟星轨的片段,有紫微垣的斗柄,有北斗的勺沿,还有断鳞岛老槐树的剪影。
“这光带是活的星图。”陈景明不知何时站在船尾,手里正用青檀木片打磨一支新的船桨。木片刚碰到光河的石青光带,边缘便沁出层淡青的霜,霜花里浮着细小的字,是守墨人典籍里的句子:“流光是河,记忆是舟。”他把木片举到阳光下,霜花遇暖化作水汽,在桨面上留下道浅浅的星轨,“你看,它在给我们写航标。”
沈晚晴指尖刚探进光带,金红光突然往回缩了缩,像只怕生的小兽,随即又大胆地缠上她的指尖。那触感很奇妙,不凉不烫,带着点绸缎的滑,又比绸缎多了层活气——指腹能摸到光带里流动的颗粒,像碾碎的星子,轻轻一捻,便化作缕槐花香,顺着指尖往衣袖里钻。
“像母亲晒的槐花蜜。”她忽然笑了,想起小时候在断鳞岛,母亲总在槐花开时采满一篮花,拌着蜜封进陶罐。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金红的,淌过陶罐的纹路,像此刻光带淌过船舷。
光带似是听懂了,金红光里突然浮出片小小的槐叶影,顺着水流往船尾漂。微微正蹲在那里数血甲虫,见槐叶影漂来,忙用琉璃瓶去接。瓶身刚碰到光带,里面的雾引花花粉突然沸腾起来,化作无数银亮的小点,争先恐后地往槐叶影上扑,竟在影上缀出串五瓣花的边。
“它们在认亲呢。”微微举着瓶子笑,鬓角别着的雾引花沾了点光带的金红,像落了颗小太阳,“沈姐姐你看,花粉碰到槐花影,就像我见到陈先生的青檀木,都亲得很。”
第一日的午后,光河的水面起了层细碎的鳞纹。阳光穿过云层时,被光带折射出七道虹,虹影落在古船的帆上,把半旧的帆布染成了流动的彩绸。血甲虫们忽然集体飞起来,翅膜上的星图与虹影重叠,金红与石青的纹路在虹里舒展,竟织出幅完整的归墟海图——碎星屿的观星台在东,共生树的轮廓在西,断鳞岛像片槐叶,浮在海图的中央。
“它们在给我们指方向。”陈景明用石青粉在船板上拓下血甲虫的星图,粉粒落在光带漫过的木纹里,立刻长出细小的青檀苗,苗叶上的露珠滚进光河,化作颗会转的星子,“守墨人说,血甲虫的祖先曾是星轨的一部分,它们能看懂光里的路。”
沈晚晴翻出父亲的航海日志,想把这海图画下来。笔尖刚碰到纸页,光带里突然漂来片焦黑的木屑,是归雁号船板的碎片。碎片落在日志上,竟在空白页上晕开片淡红的墨迹,慢慢凝成母亲的字迹:“光河走的路,都是前人踏过的浪。”墨迹未干时,又浮出父亲补的一句:“所以每道波纹里,都住着不肯走的魂。”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共生树洞,双生花绽放时,花芯里浮出的无数人影。那些历代守护者的残魂,原来都顺着光河流淌,藏在每道波纹里。指尖划过光河的水面,果然在波纹深处看见个模糊的影子——穿蓝布衫的妇人正弯腰捡槐叶,发间别着朵雾引花,像极了记忆里的母亲。
第二日的夜里,光河的颜色变得深了些。金红化作沉暖的琥珀色,石青凝成墨玉般的幽蓝,两道光带在船底交缠,像两条睡着了的龙,呼吸间吐着细碎的光泡。泡里裹着更清晰的影:有沈家先祖在观星台刻星轨的背影,凿子落处火星四溅,与光带的金红融在一起;有守墨人用青檀露喂养幼甲虫的手,指缝漏下的露水在光带里凝成冰粒,冰里冻着未开的双生花。
沈晚晴披着陈景明递来的青檀披风,坐在船舷边看了很久。披风上沾着石青粉的冷香,混着光带里飘来的槐花香,竟有种奇异的安稳感。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等你看见光河结网,就知道归墟的根从来没断过。”那时不懂,此刻望着光带在船尾织出的半透明光网——网眼里卡着归雁号的木屑、共生树的碎叶、还有血甲虫蜕下的旧壳——突然懂了,所谓根,原是这些被时光磨碎却不肯消散的东西。
“你看那网。”陈景明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片新采的青檀叶,叶尖沾着光带的石青光,“守墨人典籍里说,光河每百年会结一次网,把散落在归墟的记忆都收起来,再纺成新的光带。我们现在走的,说不定就是你父亲当年走过的那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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