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雾隐船歌
古船在星轨织成的光带里航行了十二日。
这光带原是极细的,像谁用银线在墨色海面上缝了道边,可随着古船往前驶,竟渐渐宽起来。最边缘的光丝泛着极淡的虹彩,风过时会轻轻颤动,抖落些金红或石青的光屑,落在海面上便化作游动的光斑,像一群被惊动的银鱼。光带中央却凝着层温润的白,摸上去竟有绸缎的质感——沈晚晴试过,指尖刚触到那层白,光带便会轻轻往回缩,像怕痒似的,随即又舒展开,将船身裹得更紧,仿佛怕这古船从星轨上跌下去。
船身的木纹里,藏着更细的光。那是归墟的光丝顺着船板缝隙钻进去的,在木纤维里游走,把二十年的海水潮气都烘得暖暖的。沈晚晴总爱蹲在甲板上看那些光,它们在木纹里绕来绕去,遇到父亲当年刻的潮纹便会放慢速度,像在辨认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辨认到熟悉处,就会爆出点细碎的金红火星,落在她手背上,带着老槐树春天的暖意。
桅杆顶端的光帆也在长。原本只有巴掌大的星图,此刻已铺满了半面帆,紫微垣的七颗主星愈发亮了,石青粉凝成的星核里,能看见陈景明父亲当年拓印的星轨——那是守墨人独有的“折光纹”,一道纹路要折三次,像把光丝拧成了麻花,据说这样能让星图更稳固。新添的辅星在主星旁慢慢转,金红色的光晕里裹着片槐叶影,转得急了,影边缘会甩出些细碎的光,落在帆绳上,把麻绳都镀成了淡金。
那些新孵化的血甲虫就趴在帆角。它们比前辈要小些,翅膜却更透亮,星图的纹路也更清晰——沈晚晴仔细看过,翅膜边缘多了圈极细的银线,那是雾引花花粉渗进去的痕迹。甲虫们不常动,多数时候只是把翅膜平铺在帆上,让光带里的养分顺着翅脉往里钻,钻到星图中心,翅膜便会轻轻鼓一下,像人在呼吸。
每隔三个时辰,它们会集体振翅。
头一次振翅是在第三日拂晓。当时沈晚晴正靠着桅杆打盹,忽然听见“嗡”的一声轻响,像无数根琴弦被同时拨动。她睁眼时,正看见百十只血甲虫从帆角飞起来,在光带里绕着古船盘旋。它们的翅膜在晨光里透亮得很,金红与石青的星图交叠在一起,竟在船尾拼出个小小的三瓣花影。待它们落回帆上,那花影便印在了海面上,成了道半透明的航迹,光带流过时,航迹会泛起银芒,像给身后的海域盖了个邮戳,邮戳中央,正是那朵三瓣花。
“是在标记安全区。”陈景明当时正用石青粉补帆上的星图,粉粒在光带里飘得极慢,“这些甲虫记着归墟的煞气轨迹,航迹能挡住散逸的煞气。”他说着往帆角撒了把新磨的石青粉,甲虫们立刻凑过来,用触角沾起粉粒,往翅膜的星图缺口里填,填完了,便用前足互相蹭蹭触角,像在道谢。
第十二日的辰时,血甲虫们又振翅了。这次它们飞得更高,直冲到光带最顶端,翅膜上的星图突然亮得刺眼,金红与石青的光拧成一股,往东南方向射出去。那光束在空中拐了个弯,竟画出道极规整的弧线,像支蘸了光的笔,在墨色天幕上描了个半圈。
沈晚晴正坐在舱门口翻父亲的航海日志,被这光束晃得眯起眼。日志的封皮是用断鳞岛的槐木做的,边缘早已被磨得圆滑,木纹里渗着点淡红——那是母亲当年用胭脂不小心蹭上去的,二十年来竟没褪色。她指尖划过封皮上的三瓣花烙印,那烙印是父亲亲手刻的,刻得极深,此刻正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天上的光弧。
书页间夹着的槐叶标本早就不见了。不是被风吹走的,是在第七日夜里化的。那晚沈晚晴正对着标本回忆母亲收槐叶的样子,忽然见那枯叶边缘泛起了金红微光,像被夕阳染透了。她刚想伸手去碰,枯叶便化作了无数光屑,簌簌往下落,落在书页上,竟顺着纸纹渗了进去。等光屑全融进纸里,原本空白的页脚突然浮现出几行字,字迹娟秀,带着点刻意的工整,正是母亲的笔迹。
“青雀渡海时,星轨会打个结。”
沈晚晴摸着那行字,指腹能感觉到纸页微微的凸起——那是光屑在纸里凝成了细小的星核。她想起母亲说过的青雀,那是断鳞岛特有的海鸟,羽毛是青蓝色的,总爱在槐花开时掠过海面,尾羽扫过的地方会留下道银痕,像给海水系了个蝴蝶结。“青雀是星轨的信使。”母亲当年坐在槐树下纳鞋底,手里的线穿过针眼,“它们知道星轨要往哪儿拐,知道哪儿的光带会打结。”
日志被翻得卷了边,纸页边缘泛着旧黄,却透着股清润的香。那是陈景明特意洒的石青露——守墨人用青檀叶熬的水,据说能让旧纸里的字迹“醒”过来。此刻石青露在纸页间漫开,像淡蓝的烟,遇到母亲的字迹便会停下来,在字周围晕出层极浅的青,让那些字看起来像浮在雾里。
“雾里闻船歌,需辨三叠韵。”
这行字是昨夜新冒出来的。当时海面上刚起了层薄雾,雾里飘着些五瓣形的花瓣,落在日志上,花瓣便化作了墨,顺着光屑的轨迹晕出这行字。沈晚晴盯着“三叠韵”三个字看了许久,忽然想起母亲唱过的船歌。那是在断鳞岛的月夜,母亲抱着她坐在船头,船桨搅起的水声里,母亲的歌声像浸了蜜:第一句飘得极高,像要够着月亮;第二句沉下来,贴着水面打旋;第三句最妙,碎成了无数个细小的音,像撒在水里的银珠子,滚来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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