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韵茶楼后院的青石地上,水珠未干,映着清早的天光。空气里浮动着隔夜茶渣的微涩和新鲜柴火的烟气。周松砚立在厨房门口,一身竹青杭绸长衫纤尘不染,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底下同色丝线绣的卷云纹,手指捻着三根明前龙井的嫩芽,对着光细看,眉头微蹙,像在鉴赏稀世珍宝。
“老六,”他头也不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灶膛里柴火的噼啪,“灶膛里的火,虚了三分。昨儿教你的‘文火三叠浪’,焖的是水,不是烟。”他指尖一松,茶芽飘落,“这火候,糟蹋了我的好水。”
灶台后探出张汗津津的脸,是老六,苦着脸:“老板,这新柴湿气重,窜烟……”
话没落地,厨房另一头猛地爆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像一堆碎瓷片砸在了青石板上,还伴着一声夸张的“哎哟喂!”
周松砚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慢条斯理地将袖口又放下半寸,遮住了那点隐秘的云纹,这才转过身。
后门通往后巷的过道里,一地狼藉。几只粗瓷大碗粉身碎骨,白花花的碎碴子溅得到处都是。旁边歪着个半人高的空箩筐。黑瞎子(此时尚年轻,但那双眼睛在晨光熹微的过道里,瞳孔已显出些异于常人的幽深)正手忙脚乱地想把地上几片幸存的碎碗碴子往一堆扫,听见周松砚的脚步声,立刻抬头,脸上瞬间堆起一种混合着讨好、心虚和十二分夸张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老板!”他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有意的!您瞧瞧,这地儿多滑溜!准是昨儿老六泼的刷锅水没冲干净!我这刚把后门摘下来的门板靠墙放稳当,一转身,好家伙!脚底下就跟抹了桐油似的!这筐碗它自个儿就长了腿往地上蹦啊!拦都拦不住!您说这……”
他一边指天画地地嚷嚷,一边飞快地瞟着周松砚的脸色,身子还微微侧着,试图挡住身后箩筐底下露出的半截油纸包——那纸包尖尖的角上,分明透出几丝诱人的、刚出炉的芝麻糖的焦黄颜色。
周松砚踱步过去,踩在干燥的青石地上,离那摊湿漉漉的狼藉还有两步远就停住了。他目光掠过地上的碎片,掠过箩筐,精准地落在那点碍眼的油纸包尖角上,最后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看向黑瞎子那张写满了“我很无辜”的脸。
“脚滑?”周松砚嘴角往上扯了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不高,却像根针,戳破了黑瞎子那层浮夸的表演,“我看是你黑小七的爪子滑吧?”他下巴朝那油纸包的方向微微一抬,“后巷张瘸子家的芝麻糖,刚出锅的?香飘十里啊。难怪能把咱松韵楼吃饭的家伙都勾引到地上去陪它。”
黑瞎子的表情僵了一瞬,随即垮得更厉害,几乎要捶胸顿足:“老板!您可冤死我了!这糖……这糖是张瘸子硬塞给我的!说让我尝尝鲜!我这不是想拿进来孝敬您吗?谁知道这脚它不争气啊!”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用脚尖把地上几片大点的碎碗碴子往那油纸包的方向拨了拨,试图彻底盖住罪证。
“孝敬我?”周松砚挑眉,拖长了调子,“用我这三文钱一个的粗瓷碗当垫脚石来孝敬?黑小七,你这孝心,可真是沉甸甸,碎得响当当。”他往前踱了一小步,鞋尖几乎要碰到那片湿滑的水渍边缘,目光带着点审视,上下打量着黑瞎子,“说吧,这筐碗,几个?”
黑瞎子眼神开始飘忽,嘴里含糊着:“啊?几个?老板您看这碎的……都混一堆了,哪还数得清……”
“七个。”周松砚的声音平平地砸下来,没有丝毫犹豫,“昨儿库房点过的数。今早老六搬出来,准备给前头添上的。连筐带碗,原封不动摆在这儿,让你顺手靠墙放稳当。”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黑瞎子脸上,“现在,碗没了,筐倒了,糖露出来了。黑小七,你告诉我,是地滑,还是你偷糖的时候,心太慌,手太忙?”
黑瞎子的脸皮终究是厚,被戳穿了底裤,索性脖子一梗,破罐子破摔,嬉皮笑脸起来:“老板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这双火眼金睛!是小的该死!这不是……昨儿晚饭那咸菜疙瘩齁得慌,清早起来嘴里淡出个鸟,就想着……就想着弄点甜嘴的压压……”他飞快地弯腰,从碎瓷片堆里扒拉出那个沾了泥灰和碎渣的油纸包,也顾不上脏,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双手捧着,一脸谄媚地递到周松砚鼻子底下,“您尝尝?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香!真香!就当……就当抵了那七个碗的债?”
一股浓郁焦香的芝麻甜味直冲鼻端。周松砚看着那脏兮兮的纸包和黑瞎子沾着灰的手指,眼皮都没撩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七个碗,三文一个,三七二十一文。”他语速平稳,像是在报今天的菜价,“张瘸子的芝麻糖,一文钱两块。你这包,看着顶多十块。五文钱。”他伸出手,不是接糖,而是用两根干净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油纸包的一个角,嫌弃地掂了掂,“黑小七,你这买卖,做得可真够精明的。拿五文钱的糖,就想抵二十一文钱的债?还外带糟蹋我一块刷碗的丝瓜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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