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流水线上的挣扎
烙铁头与电路板接触的刹那,嗤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白烟气如受惊的蛇般倏地窜起,在车间凝滞的空气里扭曲着上升。
那股混杂着松香与塑料焦糊的刺鼻气味猛地钻进梅小丽鼻腔,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手腕却像被无形的钳子夹住,悬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电路板上那个微型电容的焊点泛着刺目的白光,仿佛不是焊锡在融化,而是她自己的骨节正被高温熔成一滩软烂的铁水。
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进眼角,酸涩的刺痛像针一样扎着眼球。她睫毛颤了颤,终究没敢眨眼——流水线的传送带正以恒定的速度向前蠕动,每一块灰绿色的芯片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她眼前排着队等待焊接。
线长那只挂在胸前的电子表秒针滴答作响,像是悬在每个工人头顶的铡刀,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撞着肋骨的声音,和机器的嗡鸣搅在一起,成了催命符。
左手食指指腹传来熟悉的钝痛。那里有枚铜钱大的茧子,是上个月被烙铁烫出水泡后,没等结痂就继续赶工磨出来的,深褐色的硬皮像块劣质的补丁。
此刻烙铁滚烫的金属柄无意间擦过那处旧伤,皮肉与高温相触的瞬间,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滋啦声。那痛楚比上次更烈,像根烧红的钢针直扎进骨缝,她浑身猛地一颤,手里的芯片险些脱落。
“九号工位!发什么愣!”
线长王彪粗嘎的吼声像块石头砸进油锅里,在车间低沉的嗡鸣里炸开。他那双总是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镜片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小丽猛地回神,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右手迅速稳住烙铁,左手精准地拿起下一块芯片。绿色的电路板边缘硌着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些,烙铁尖落下时,焊点的青烟再次升起,这次她没敢分神。
指尖的灼痛渐渐麻木,混进车间里那股终年不散的味道里——松香水的化学气息、金属元件的冷硬气味、还有几十号人挤在封闭空间里散发的汗馊味,这些味道像层黏腻的薄膜,糊在鼻腔里,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
她盯着流水线上不断涌来的电路板,目光空洞得像蒙了层灰,只有手指在机械地重复着焊接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斜对面的七号工位突然传来异动。阿芳佝偻的背脊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小丽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左手死死攥着右手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紧接着,一阵不成调的嘶气声从阿芳喉咙里挤出来,像台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在机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王彪几步跨了过去,厚重的工靴踏在水泥地上咚咚作响。他那张总是紧绷的脸此刻铁青得像块生锈的铁板:“又怎么了?阿芳!”
“线…线长…”阿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的脸白得像刷了层劣质石灰,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烙铁…没放稳…掉…掉手背上了…”
她颤抖着松开右手,露出的手背上赫然一个焦黑的伤口。烫穿的皮肤卷着边,露出底下红肉的颜色,边缘已经泛出死灰,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像块被烤糊的猪肉。
那狰狞的样子让旁边工位的两个女工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别开了脸。
周围几道目光飞快地扫过来,又迅速垂下,落在各自的电路板上。
没人说话,没人敢多停留一秒,只有流水线永不停歇的传送带还在转动,发出单调的轰鸣,像头沉默的巨兽,吞噬着一切声响和情绪。
“自己不小心,怨谁?”王彪眉头拧成个疙瘩,不耐烦地挥挥手,金戒指在油腻的手指上闪了下光,“去医务室涂点红药水!今天的工钱扣一半,耽误整条线的进度,你赔得起?”
阿芳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砸下来,落在沾满松香污渍的工作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像溅落的血珠。
她佝偻着背,原本就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片被人踩进泥里的枯叶。她捂着那只伤手,一步一挪地从工位间的缝隙里挤出去,背影在车间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小丽盯着阿芳消失在车间门口灰暗光线里的背影,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芯片。
绿色的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却没察觉。阿芳的背影在她眼前晃了晃,突然和老家山梁上的景象重叠——去年深秋回家时,她看到坡地上那些被霜打蔫的苦菜花,细细的茎秆弯着腰,黄瘦的花瓣贴在花盘上,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
胸腔里那点麻木的疲惫,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穿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从心底涌上来,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凭什么?
她们在这里一天干十三,四个小时,手指被烫出一个个水泡,脊背累得直不起来,拿的却是够勉强糊口的工资。凭什么阿芳被烫伤,换来的不是一句关心,而是克扣工钱的呵斥?她们的血汗,她们的伤,难道连一声像样的道歉都换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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