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浸染着梅家所在的小院。蝉鸣声嘶力竭,带着盛夏最后的燥热。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中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丝衰败的气息。
梅家堂屋里,灯光昏黄。
梅小丽默默地收拾着一个不大的帆布旅行袋。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本卷了边的《新华字典》,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母亲不乐意她往外走,而且似乎忙着啥。
但是,小丽是无论怎样,都要出来闯一闯!
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带着金属关节特有的、有节奏的轻微摩擦声。
王芳走了进来。她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破旧工装,穿着一件半新的碎花裙子,头发也仔细梳理过,脸上甚至还扑了点廉价的香粉,试图掩盖眼下的青黑和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
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淀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她的目光扫过小丽简单的行李,最后停留在小丽那张写满悲伤和迷茫的脸上。
“都收拾好了?”王芳的声音有些沙哑。
小丽点点头,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王芳走近几步,金属假肢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她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塑料皮仔细包裹着的小本子。
她解开塑料皮,露出里面一个深蓝色、印着国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边境地区通行证”字样的硬皮小本。
封皮有些磨损,边角也起了毛。
王芳的手指在那本边防证上摩挲了一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抬起头,看着小丽,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穿透小丽的灵魂,看进她即将奔赴的那个未知世界。
“给。”王芳将边防证递向小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去深圳的边防证。”
小丽看着那本蓝色的证件,心头一震。她知道这有多难弄。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就在小丽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证件的刹那,王芳的手却猛地往回一收!证件紧紧攥在她手里。
小丽的手僵在半空,不解地看向王芳。
王芳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盯着小丽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像淬了冰:
“我用**换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狠狠砸进小丽的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感。
她瞬间明白了王芳身上那廉价的香粉味意味着什么,明白了她眼中那份深沉的疲惫和屈辱从何而来。那个教育局官员的儿子……那张带着墨渍的结婚证……王芳为了这张通往特区的通行证,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瞬间淹没了小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王芳看着小丽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的泪光,她自己的嘴角却极其古怪地向上扯了一下,那表情混杂着自嘲、悲凉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
她再次将边防证递出,这一次,直接塞进了小丽的手里。
“拿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有些凶狠,“你要连我那份——一起活!”
“活”字,她咬得极重,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和不甘。
小丽握着那本还带着王芳体温、却又仿佛滚烫灼人的边防证,感觉重逾千斤。
她看着王芳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滚落。
王芳似乎松了口气,眼神里的凶狠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她没再看小丽,转身走向墙角那个小小的神龛——凝重地祈福。
她放下合拾的双手,走回小丽身边,再次从挎包里掏东西。这次,她掏出的不是证件,而是一小团用手帕紧紧包裹着的东西。她一层层打开手帕。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点微弱却纯净的金光闪烁起来!
是那颗金珠!
那颗从熔炉中飞溅而出、卡在排污沟地漏“深圳河”纹路里的、由小艳那枚“技术即尊严”戒指熔铸而成的金珠!它只有绿豆大小,却圆润、沉重,闪烁着内敛而永恒的光芒。
“这个,你拿着。”王芳将金珠放在小丽的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小丽微微一颤。“到了那边,用得着。”
小丽看着掌心这颗小小的金珠,它凝聚着二姐的尊严、挣扎和最终的幻灭,也承载着王芳此刻沉甸甸的托付。
“我……”小丽想说些什么。
“别废话了!”王芳打断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干脆,甚至带着点不耐烦,“赶紧去车站!最后一班去省城的车,赶不上你就得睡马路!”
她推着小丽往外走。金属假肢在寂静的院子里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咔哒”声。
小丽背着简单的行囊,被王芳半推着走出梅家小院。暮色四合,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走到巷口,王芳停下脚步。
“记住,”她看着小丽,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送入小丽耳中,“别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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