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技校生考场
七月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县中学的操场边缘的老槐树早没了春天的精神,叶子蔫得打了卷,灰扑扑地挂在枝桠上,连投下的那片阴影都稀薄得可怜,像是被晒化了一半,勉强在滚烫的地面上洇出一小团浅灰。
树身被晒得发烫,用手一摸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树皮的裂纹里积着薄薄一层浮尘,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操场中央扯着几条鲜红的横幅,在热风里有气无力地晃悠,边角都被晒得有些发脆。
上面的白字倒还醒目,“热烈欢迎省职业教育对口升学试点考试在我县举行”和“知识改变命运,技能成就未来”这两行字,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像是要把这些口号钉进每个人的眼里。
横幅的绳子勒在临时竖起的竹竿上,竹竿底部绑在课桌腿上。
横幅前,三十多张课桌摆成四排,就算是个露天泥地考场了。
课桌都是从教室里搬来的旧木头桌,桌腿上还留着学生刻的歪歪扭扭的字,此刻有一半因高低不平,桌面斜斜地倾着,笔尖在纸上滑动时都得格外用力才能稳住。
桌肚里堆着考生们带来的搪瓷缸子,有的泡着浓茶,有的盛着井水,缸沿上结着圈白花花的水渍印记。
考生们坐得笔直,像是被钉在小板凳上。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或蓝布褂子,袖口卷得老高,露出黝黑粗糙的胳膊,那是常年在工厂或田埂上劳作留下的痕迹。
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有人用手背抹一把,有人干脆在衬衫下摆上蹭一蹭,很快就在布料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湿痕。
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里,总夹杂着纸张被汗水浸湿后发出的细微声响,偶尔还有人忍不住烦躁地用试卷扇扇风,带起一阵油墨和汗味混合的气息。
这些年轻人都是从全县的厂矿技校、职业高中挑出来的尖子,眼睛里却大多没什么光彩,只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执拗。
这场考试是他们能抓住的最粗的一根稻草——考上了,就能拿到干部指标或技术员资格,从此摆脱“工人”或“农民”的身份,端上铁饭碗;考不上,就只能回原来的地方,继续在车床边或田埂上耗着日子。
监考老师穿着挺括的白衬衫,后背却早已被汗水浸透,像洇开了一片深色的地图。
他背着手在课桌间踱步,塑料凉鞋踩在地上,每一步都发出“吱嘎”的轻响,像是鞋底随时会脱了。
他的目光扫过考生们紧绷的脸,偶尔停在某个人颤抖的笔尖上,眉头就会不自觉地皱一下。
考场边缘,老槐树那点可怜的树荫下,蹲着个瘦小的人影。
是梅小艳。
她穿的蓝色工装裤洗得发白,膝盖处磨出了毛边,裤脚沾着几点新鲜的油污,像是刚从机器底下钻出来。
上身那件碎花短袖衬衫也是半旧的,领口磨得有些松弛,后背被汗水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湿痕,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地图。
她没像其他人那样坐在考场里,手里也没拿笔,而是握着一把沉甸甸的活动扳手,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面前那台突突作响的汽油发电机。
这台发电机是厂里淘汰下来的旧货,外壳锈得斑斑点点,露出底下暗沉的铁皮,像是生了满身的冻疮。但它是这露天考场的“功臣”——几台电扇,都得靠它供电。
此刻它却像头累垮了的老牛,发出粗重的喘息,机身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排气管里喷出的黑烟又浓又呛,带着股刺鼻的汽油味,熏得人头晕。
问题出在驱动风扇的那根皮带上。它太老了,边缘已经裂开了细密的纹路,老化加上在持续的高温和高负荷运转下,刚才突然“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断裂的地方还带着焦黑的痕迹,像是被硬生生烧断的。
考场里的吊扇转速一下子慢了下来,扇叶懒洋洋地晃着,搅起的风都是热的。
考生们纷纷抬起头,烦躁地咂着嘴,有人用试卷扇得更起劲了,不满的嘀咕声像一群被惊动的蚊子,嗡嗡地在空气里散开。“怎么回事啊”“这破风扇”“热死了”……
监考老师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频频朝树荫下的梅小艳投去焦急的目光。
小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鼻尖上,又啪嗒一声砸在滚烫的发电机外壳上,瞬间就化成了一缕白汽,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断裂的皮带像条死蛇似的耷拉在飞轮上,随着机器的震动轻轻晃悠。
备用皮带?压根没有。
这台老掉牙的发电机早就停产了,配件难寻得很,厂里能找到这台能用的就不错了,哪还有备用皮带。
可考场不能断电——风扇停了,这闷热的天能把人烤晕;万一再出问题,考试都得中断。虽说利用几棵大树枝杆,在上空扯了遮阳网布,但仍挡不住烈日炎炎似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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