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三朵花 第5章 家庭的裂痕（4）走音的《月光曲》

第四节：走音的《月光曲》

厢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陈腐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常年堆放杂物，很少打开。昏暗的光线下，房间中央摆放着一架被深蓝色绒布罩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庞然大物。

梅小艳走上前，一把扯掉了绒布罩子。

灰尘如同烟雾般腾起。一架通体漆黑、造型庄重的立式钢琴显露出来。琴身上布满了灰尘，琴键泛着陈旧的象牙黄色，许多琴键已经发黑。这是母亲张桂芬的钢琴——“星海”牌。做为小学音乐老师，她在家，在梅永福面前，永远都是话儿少，性格又柔又糯。

梅母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厢房门口。她看着那架蒙尘的钢琴，眼神复杂，有追忆，有痛苦，也有深深的落寞。她慢慢走过去，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冷光滑的琴盖，像是在抚摸一个久别重逢却又伤痕累累的故人。

“妈……” 小艳看着母亲，轻声道，“我……我想听听您弹琴。” 下午那场家庭风暴似乎抽干了小艳的力气，此刻她只想寻求一丝慰藉。

梅母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掀开了厚重的琴盖。里面整齐排列的黑白琴键露了出来。她在积满灰尘的琴凳上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按了下去。

一个清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音符响起——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开头。

然而，紧接着的几个音符，却走了调！声音沉闷、嘶哑，甚至带着破音！如同呜咽。

梅母皱了皱眉，手指用力又按了几下，琴音依旧浑浊不堪，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清澈和忧伤的意境。

小艳也听出了问题。她走到钢琴侧面，蹲下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线看向钢琴内部。击弦槌（包裹着毛毡的小木槌）上布满了霉烂的痕迹，白色的毛毡变成了黑绿色，散发出霉味，许多地方已经板结、脱落。

“击弦槌霉烂了……” 小艳喃喃道。

梅母停下了弹奏。她看着那些霉烂的击弦槌，又看着自己按在琴键上的、因为常年操劳而粗糙变形的手指，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这琴……这琴能保住……是用我的命换的啊！” 梅母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悲凉，“文革……破四旧……红卫兵冲进我家……要砸了它……说这是资产阶级的毒草！是我的老师……我的钢琴老师林先生……死死护着它……结果……结果被他们拖出去……活活打死了啊！”

小艳如遭雷击！她从未听过这段往事！

“为了保住这琴……也为了活命……” 梅母泣不成声，手指死死抠着琴键边缘，“我……我嫁给了你们父亲！他当时是造反派的小头目……他答应我……只要嫁给他……他就能保住这琴……保住我的命……”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痛苦和悔恨，“可是……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带头举报林先生……说他里通外国、用西方音乐毒害青年的……就是……就是你们父亲啊！”

晴天霹雳！

小艳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又看看那架沉默的钢琴！

她想起了父亲后脑勺那道狰狞的伤疤，想起了他那阴鸷的性格……原来这一切，都源于此？！

梅母扑在琴键上，失声痛哭。泪水滴落在霉烂的击弦槌上。小艳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琴盖内壁。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在琴盖内侧靠近铰链的地方，刻着一行流畅而优雅的、早已被岁月磨蚀得有些模糊的俄文字母花体签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日期：Ленинградская консерватория 1948（列宁格勒音乐学院 1948）。

母亲……她曾经离音乐殿堂那么近……却被时代的巨浪彻底摧毁，连同她的爱情和梦想，一起埋葬在这座充满灰尘和痛苦回忆的小镇里。

琴盖内壁那深色的霉斑，在泪眼中仿佛蔓延成了一幅波罗的海的地图。

小艳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钢琴下方那三个黄铜踏板上。连接弱音踏板的铁丝有些松动，上面，竟然用细铁丝，紧紧缠绕着一个小小的、氧化发黑的婴儿银镯——那是小艳周岁时，外婆送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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