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国企破产潮中的工人命运,姐妹的互助与转型
一九九五年的深秋,寒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更刺骨。梅林县国营棉纺厂那标志性的、高耸入云的烟囱,不再吐出象征生机与忙碌的滚滚白烟,只剩下锈迹斑斑的躯干,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墓碑,祭奠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厂区门口那面曾经悬挂着无数奖状和流动红旗的荣誉墙,如今贴上了一张崭新的、却足以让所有人血液凝固的公告——《梅林县国营棉纺厂破产清算及人员安置通知》。白纸黑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通知跟前,黑压压地围满了人。男人们眉头紧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是他们焦灼而茫然的脸;女人们则大多红了眼眶,有的死死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有的低声啜泣,声音压抑而绝望,生怕一丝响动就会惊扰了这最后的、脆弱的平静。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拽着手,懵懂地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不安,睁大了眼睛,不敢嬉闹。
梅小艳的“康乐康复中心”就在棉纺厂生活区的边缘,往日里,这里虽然忙碌,却充满着重获新生的希望。
但今天,这里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山雨欲来的恐慌所淹没。中心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此刻竟涌进了数百名刚刚得知噩耗的下岗工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曾是这里的伤员,在小艳和同事们的帮助下重新站了起来,回到了车间;更有许多人,是康复中心里正在接受治疗的工友的家属。此刻,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他们本能地聚集到这里,仿佛这个曾经给予他们身体慰藉的地方,也能在精神的崩塌时刻,为他们提供一丝渺茫的庇护。
“梅医生!梅医生你想想办法啊!” “厂子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啊?一家老小都指着那点工资吃饭呐!” “说是安置,那点买断工龄的钱,够干个啥?能撑几个月?”
人们七嘴八舌地将小艳围在中间,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愤怒,更带着对她近乎本能的依赖。小艳穿着一身白大褂,站在人群中央,脸色苍白。她刚刚结束一台针灸治疗,指尖还残留着艾草的温热,此刻却被现实的冰冷彻底吞噬。
她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是她的乡亲,是她的父辈、同辈,甚至还有她看着长大的年轻人。棉纺厂不仅仅是他们谋生的地方,更是他们青春、荣誉和整个社会关系的维系。它的倒塌,不啻于一场天崩地裂。
“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小艳提高声音,试图维持秩序,但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嘈杂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大家先别慌,厂里和县里肯定会有后续的安置政策……”
她的安慰苍白无力。人群后面一阵骚动,几个人推搡着挤了进来。小艳定睛一看,心猛地一沉——被围在中间的,竟是她的丈夫,棉纺厂的前任厂长周建国。他今天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憔悴的面容和眼底深重的阴影却无法掩饰。他手里拿着一份名单,手指用力地攥着,指节泛白。
他是被县清算工作组“请”回来的。作为曾经的主要领导,宣读裁员名单、安抚(或者说镇压)工人情绪这项最艰难、最得罪人的任务,无情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周建国!你还有脸回来!” “都是你们这些当官的把厂子搞垮的!” “蛀虫!败家子!你把我们的饭碗还回来!”
愤怒的吼声、咒骂声像石头一样砸向他。周建国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将手里的名单攥得更紧。小艳看到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怨恨——他曾经的错误决策和隐瞒,确实加速了厂子的衰败;有怜悯——他此刻承受的,几乎是千夫所指的凌迟;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曾是厂长,一个是厂医,他们的命运早已和这座工厂血肉相连。
周建国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透过简陋的扩音喇叭传出来,带着嗡嗡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人们心上。 “工友们……同志们……”他顿了顿,这个久违的称呼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根据梅林县国营棉纺厂破产清算小组的决定,现在宣布第一批……下岗人员名单。”
人群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秋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的呜咽。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周建国开始念名字。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一声压抑不住的哭泣,一句绝望的咒骂,或者只是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即将面临的暴风雨。
“王志刚。” “李秀兰。” “赵卫东。” ……
名单像一条无情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小艳的心紧紧揪着,她看到那些被念到名字的人,有的当场瘫软下去,被身边的人扶住;有的愣在原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有的则猛地蹲下身,抱住头,肩膀剧烈地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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