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母亲的调解
夜色如墨,冷风似刀。梅小艳失魂落魄地奔逃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冷却那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怒火与彻骨寒意。
周建国那张扭曲的、混合着羞愧与破罐破摔神情的脸,如同梦魇般在她眼前反复闪现。账本上那笔不明不白的支出,他亲口承认的挪用……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最柔软的信任深处。
她不知该去向何方,世界之大,仿佛再无她的容身之处。康复中心那小小的院落,曾经承载着她最炽热的理想,此刻却弥漫着背叛与欺骗的腥臭,令她作呕。最终,她的脚步本能地、踉跄地迈向了那个无论何时都会无条件接纳她的地方——娘家。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昏黄的灯光和扑面而来的家的气息,瞬间让她强撑的坚强土崩瓦解。母亲正坐在灶膛边的小凳上,就着微弱的火光照亮手里的针线活,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什么。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女儿惨白如纸的脸色、红肿的双眼以及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手中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艳?!”梅母惊呼一声,慌忙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尘,疾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儿,“怎么了这是?出什么事了?建国呢?”
母亲的关切如同打开了闸门,小艳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和痛苦瞬间决堤。她像小时候在外受了天大委屈那样,扑进母亲怀里,失声痛哭。泪水汹涌而出,很快浸湿了母亲粗布的衣襟。她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将设备如何故障伤人、周建国如何想用“工伤协议”搪塞、自己如何抵押婚房、以及最后那致命一击——他早已挪用公款去填黑市设备的窟窿——全都嘶哑地倾吐出来。
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抽搐,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疼痛和背叛。梅母紧紧抱着女儿,枯瘦的手掌一遍遍轻拍着她的后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心痛与震惊,却始终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用力地承担着女儿所有的崩溃。
直到小艳哭得声嘶力竭,只剩下无声的抽噎,梅母才扶着她坐到炕沿上,倒了一碗温水,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
“妈…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艳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中心完了…我和他…也完了…我没办法再相信他了…那是救命的钱啊…他怎么能…”
梅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她转身走向角落里那口旧灶台,默默地舀米、淘洗、生火。橘红色的灶火舔着锅底,映照着她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庞。很快,锅里传来米粥咕嘟咕嘟的翻滚声,一股温暖而朴素的米香渐渐弥漫开来,驱散着屋子里冰冷的绝望气息。
“天塌下来,也得吃饭。”梅母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像是在陈述一个最朴素的真理,“肚子里有食,心里才不慌。”
她没有急着评判谁对谁错,也没有空泛的安慰。她只是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米油厚厚的白粥,又夹了一小碟脆生生的腌萝卜,放在小桌上。“来,先喝点粥。暖乎暖乎身子。”
粥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递到小艳冰凉的手心,那朴实的米香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慢慢抚平着她翻腾的胃和绞痛的心。她机械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吃着。温热的粥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看着女儿的情绪稍稍平复,梅母才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沉稳的磐石:
“小艳,妈知道你心里苦,委屈,恨他不争气,骗了你。”她顿了顿,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忆什么,“建国这孩子…是我眼看着长大的。心眼不坏,就是…就是肩膀软,骨头里缺了股硬气。这些年,在厂里当那个劳什子厂长,看着风光,其实夹板气没少受。上面压,下面怨,好些事…怕是也由不得他。”
她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小艳脸上,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他挪钱,肯定是混账,该骂!一千个一万个该骂!但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非要铤而走险,去碰那黑市的设备?还不是被钱逼得没了活路,又想在你面前…争口气?”
梅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我看他啊,不是成心要骗你害你。他是被以前厂里那些甩不掉的旧账,被眼下这难以为继的穷困,压弯了腰,慌了神,才走了这步臭棋。这人哪,一慌,一怕,就容易办糊涂事,走歪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沉重而迟疑的脚步声,一下下,仿佛踩在人的心上。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响起了犹豫的、轻轻的敲门声。
小艳的身体瞬间绷紧,脸上露出极度抗拒的神情。
梅母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周建国。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的夹克沾满了灰烬和夜露的痕迹。他不敢抬头看屋里的任何人,尤其是小艳,只是佝偻着背,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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