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母亲的启示
沉重的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一层层覆盖下来,将县城的轮廓模糊、吞没。
百货大楼沉寂地矗立在街角,白日的喧嚣与争吵仿佛被这暮色吸收殆尽,只留下一种精疲力竭后的空洞。
梅小红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黑暗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她冰冷而僵直的身体。
窗外零星的路灯光晕透进来,勉强勾勒出桌椅文件的模糊轮廓,却照不进她心底那片巨大的、漆黑的茫然。
那本摊开在桌上的陈旧账本,在昏暗中像一个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露出里面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周老板冷酷强硬的姿态、那句“女人不懂大局”的轻蔑、王丽时刻伺机而动的怨毒眼神、老马无奈而闪烁的回避……所有这些画面,连同账本上那些冰冷的、带着罪恶印记的数字,在她脑中疯狂旋转、碰撞,织成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网,将她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
揭发?
还是沉默?
这两个选项,如同横亘在眼前的深渊,无论迈向哪一边,都可能是粉身碎骨。她感觉自己被夹在了历史的污垢与资本的冷刃之间,动弹不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疲惫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的脊梁压垮。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奋力争取这个副经理的位置,究竟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是不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安分守己,找个稳当人家,才是她应有的归宿?
泪水无声地滑落,冰凉的,带着绝望的咸涩。她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微微颤抖着。
也不知道这样枯坐了多久,直到窗外完全被漆黑笼罩。
胃里传来一阵空洞的绞痛,提醒她一天水米未进。她终于木然地站起身,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踉跄着走出办公室,走出百货大楼,推了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机械地朝着家的方向蹬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而温暖的、混合着淡淡食物香气和旧家具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周身的寒意。
母亲正坐在窗边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下,低着头,鼻梁上架着那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件旧衣物,专注地缝补着。
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她的侧影显得那样安详、沉稳,与小红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听到开门声,母亲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向小红。她的目光敏锐而慈爱,几乎立刻就看出了女儿的不对劲。
小红那苍白的脸色、红肿的眼圈、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崩溃的疲惫感,让母亲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小红回来了?吃饭了没?灶上还热着粥。”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语气里是小心翼翼的关切,没有立刻追问。
小红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妈,我不饿。”她脱力般地在小方桌旁的木凳上坐下,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
母亲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转身去灶间盛了一碗温热的小米粥,又夹了一小碟咸菜,默默放到小红面前。“多少吃一点,天塌下来也得吃饭。”
看着母亲忙碌而微驼的背影,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最简单的食物,小红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强忍的委屈和压力几乎要决堤。她低下头,拿起勺子,机械地往嘴里送着粥,味同嚼蜡。
母亲重新坐回灯下,拿起那件旧衣物,却没有立刻缝补,只是默默地看着女儿。
屋子里很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遥远的几声狗吠。
小红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母亲手中的活计上。那是一件藏青色的旧旗袍,领口和袖口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但布料本身还保持着一定的挺括。
母亲正在缝补的是旗袍的领口内侧,针脚细密而整齐,几乎看不出痕迹。
“妈,这旗袍……好像见您补过好几次了。不要了吧。”小红的声音干涩,没话找话,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母亲闻言,低头抚摸着那件旗袍,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嘴角浮现出一丝温柔而复杂的笑意。
“是啊,”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暖意和沧桑,“这领口,改过三次了。第一次,是你爸刚当上小组长那年,百货公司联欢会,我拆了原来的高领,改成当时时兴的小翻领;第二次,是你小时候,我抱着蹭破了点边,我绣了朵小小的梅花遮住了;这第三次……”
她举起旗袍,对着灯光仔细看着自己的针线活,喃喃道:“线又松了,料子也脆了,索性再往里收一收,换个方式固定。”
母亲的话很平常,像是随口拉着的家常。
但听在小红耳中,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倏然穿过了混沌的脑海。
“……这衣服改过三次领口,每次都能穿出新样子。”
母亲放下旗袍,重新戴上顶针,拿起细针,一边熟练地穿线,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感慨:“人啊,有时候就跟这旧衣服似的。遇到坎了,过不去了,未必就得硬闯或者干脆扔了。换个想法,改个路子,兴许就又能走下去,还能走出点新意思来。死守着老样子,或者不管不顾地撕破,都不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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