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公司三楼会议室,空气沉滞得像凝固的油脂。天花板垂下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扇叶搅动着浮尘,却驱不散那股陈年的霉味混杂着廉价茶叶和樟脑丸的气息。
墙壁上“为人民服务”的红漆标语早已褪色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石灰底子。
长长的会议桌铺着洗得发白、边缘卷起的绿呢台布,上面零星放着几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里面泡着深褐色的茶末。
梅小红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桌布粗糙的边缘。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她面前的会议记录本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照亮了本子上密密麻麻、字迹端正的销售报表数字。
那些数字,尤其是“库存积压”一栏后面触目惊心的金额,像冰冷的秤砣坠在她的心上。
“……同志们!” 经理老马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亢奋,试图穿透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上头的改制精神,已经明确传达下来了!我们国营第一百货公司,作为县里首批股份制改革试点单位,这是光荣!更是机遇!” 他稀疏的头发在额前耷拉着,随着他挥舞手臂的动作微微颤动。
台下几十号员工,反应各异。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柜员,眼神空洞地望着老马身后那面同样褪色的锦旗,仿佛早已神游天外;几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交头接耳,脸上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奋;更多的人,则像梅小红一样,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或是盯着桌面,表情木然中透着不安。
“股份制改造,核心就是打破大锅饭!” 老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能者上,庸者下!新公司成立后,将设立一个副经理职位,主管业务经营!实行竞聘上岗!公告,明天就贴出来!有本事、有想法、想为公司闯出一片新天地的同志,都可以报名!”
“哗——”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
交头接耳的声音更响了,许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几个被认为“有希望”的人脸上逡巡。
梅小红感觉后背瞬间绷紧了,一股微弱的电流窜过脊柱。副经理!主管业务经营!这个位置,意味着改变,意味着她那些在无数个夜晚反复推敲、写在笔记本角落里的想法,终于有了一个落地的可能!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目光灼灼地看向老马。
然而,这份悸动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斜对角那个穿着崭新米色西装套裙的身影上——王丽。
厂长王德发的亲侄女,财务科的出纳。此刻,王丽正微微侧着头,对着旁边一个同样打扮入时的女同事低语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笃定的笑意。那笑意,像一根细小的冰针,轻轻刺了一下小红的心脏。
散会后,人群像退潮般涌出会议室。走廊的公告栏前,已经围了一小圈人。
梅小红挤过去,崭新的白纸黑字公告贴在布满陈旧浆糊印的栏板上,格外醒目。“副经理竞聘上岗公告”几个大字下面,是详细的职位要求和报名程序。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心跳微微加速。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旁边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看见没?王丽那身新行头,就是冲着这位置去的!”
“那还用说?她姑父是厂长,改制小组组长,这位置不就是给她量身定做的?”
“听说马经理都点头了,走个过场而已…”
“啧,我们这些没背景的,凑什么热闹?安安稳稳拿工资就得了…”
议论声不大,却像苍蝇嗡嗡,挥之不去。王丽本人正站在不远处,被几个女同事簇拥着,笑靥如花,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她甚至朝梅小红这边瞥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于胸的优越感。
一股混杂着不甘和愤怒的情绪在梅小红心底翻腾。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投向公告栏,落在“竞聘要求”那一行字上:“具有创新经营理念和较强的市场开拓能力”。
她不再看王丽那边,转身,脚步坚定地穿过嘈杂的人群,径直走向库房的方向。与其在这里听闲言碎语,不如去做点实在的!
库房在百货大楼最阴冷的西侧尽头。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灰尘、霉变布料和过期香皂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高高的货架像沉默的巨人,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下幽暗的深处,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了落满灰尘的纸箱和包裹。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悬挂在顶棚,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更深处是望不尽的、令人压抑的灰暗。
梅小红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光束刺破昏暗。
她踮起脚尖,费力地从高处的货架上拖下一个沉重的纸箱。箱子上贴着模糊的标签:“涤纶花布,1988年入库”。撕开胶带,一股更浓的陈腐气息涌出。里面的布料颜色黯淡,花色早已过时,摸上去又硬又涩,毫无垂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