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点絳唇(5)
坐床撒帐,交杯合欢。合欢香的浓甜气味充满了整座喜房,一对一人高的紫铜烛台上红烛高烧,伴隨著椒墙上动盪的、隨后渐渐平息的影,烧得矮下来、矮下来,积满了一掛掛的烛泪,红若凝血。
垂覆著层层鲜红锦幔的万代葫芦五进婚床中,乔运则爬下来,寸缕不著地在地平上坐低。身后的床內传来少女酣梦中的轻细呼吸声,平心而论,那算得上是位诱人的小新娘,清纯温婉、娇憨喜人,对於任何一位忐忑的新郎倌都无异於天上掉馅饼。但乔运则却无惊无喜,只带著一颗不快不慢的心说出该说的、做下该做的,万千的旖旎皆是做戏——活活像一个娼妓。
念及这个词,乔运则的手就不自觉地触上了胸口,那条破旧的假玉坠仍拴在他颈下。他用指缘拂过红丝绳,掌心扣起了青石坠,隨之他的唇就嘲讽地向上拔高了一寸。他知道,张延书自许婚的那天起,就暗中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由於他有“前科”。他老老实实地每日待在翰林院,由订婚到今日成婚禁慾了整整一年。但这些本也无所谓,反正跟自己的右手,或跟任何其他的女人在他早没有丝毫分別,既然他心中的爱人已与世长辞,那个说著什么“叶公好龙”的奇谈怪论的女人不过是具疯癲的、恬不知耻活下去的行尸走肉,是他尊严上的疮口。天知道,“尊严”这个词对一个错生成下贱种姓的王子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可以牺牲掉所有为人的尊严去换取尊严,如同他牺牲掉此生的挚爱,以换取一个无瑕的永恆。
漫天的神佛见证,他没在说囈语,他说的是真理,这就是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爱的真理。
“青田……”
乔运则喃喃,握住坠子的手筋络暴起,两道热泪划过他仿如石雕冷硬的面颊。在人生中最为喜庆的新婚之夜,他一心悼亡著他死去的爱情。
蜡炬罄尽,红色的一切陷入了永夜。
4.
夜,似心绪苍茫无际,却总有兜兜转转的沉梦乱石穿空,狠狠地砸在谁心头。
青田惊呼一声,满身冷汗地在床上坐起。她梦到了乔运则,他穿著新郎倌的吉服,手携一名喜盖霞帔的新娘,她看不到新娘的模样,却听得到盖头下传来咯咯的笑声。她望著他们,早已是长泪满襟,指著乔运则一遍遍嘶喊:“让我看看你的心!让我看看你的心!”他捲起薄薄的嘴唇一笑,把手掏进了心窝中,扯开肌骨,满手血淋淋地送来她面前,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带红丝与青坠。就在看到这坠子的一剎,青田若有所悟。她打了个冷颤,然后就醒了。
脸上有泪在往下淌,自己抬手抹净,迷茫地正回想著梦中情景,忽听到一阵脚步响。暮云端著一碗清茶来到床边,探头瞧一眼,“姑娘果然醒了。”她笑著把茶递进她手內,捡起了掉落在床脚的手巾摁去冰桶里镇一镇,“三爷来了。”
青田抱著茶呷一口,头昏眼,“三爷?哪个三爷?”
“摄政王爷。”暮云立起身,把沁得冰凉的毛巾抹过青田的额和面,“王爷叫我进来看一眼,姑娘若醒著,他就进来瞧瞧;若还睡著,他这就走了。可巧姑娘醒了,我请三爷进来。”
“不要!”青田陡一下沙声失叫,手中的一碗茶全折翻在地下,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態,又捺下了声音低低地急道:“別,別叫三爷进来……”
外间显然听到了动静,一道熟悉的嗓音,仿佛唤醒一个长梦之人那样娓娓地唤她:“青田?”
紧跟著,青田就瞥见了金枝绿叶门帘上的投影。她一下支起了身子,手一乱,只打在银帐鉤上,人却软得向旁一歪,一手扶住了床罩,另一手还直指过来,脸憋得赤红,细喘连连地说不出话。暮云愣一下,已然解意,快手摘下了两边的帷帐潦草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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