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忆王孙(17)
倏忽之间,青田跟暮云就被一块塞进了马车里,才坐定,便瞥见个焦急的影,全借著步態方能辨出,人却已面目全非:身被重甲,胁底悬刀。青田望著齐奢这幅陌生的装扮,口乾齿涩,“三爷——”忽地大梦初醒一样,哆嗦出两个字,“在御!”
话音甫落,就看到他一转身奔了开去。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齐奢奔跑,往日閒逸的风度一扫而空,一脚深一脚浅,再加上极其沉重的战袍,衬得姿態极度可笑。她一下子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心一揪,泪水就决了堤。甚至当他取回被遗忘在帐內的在御搪进她怀里,她依旧光知道抽泣。
昏乱的泪光和火光间,她完全地看不清他,头盔的颊当[23]又遮住他半张脸,单见一双深深深深的眼,听得简短的一声“路上当心”,即眼瞅那身影飞转而去,消失在浓稠的白雾里。
车帷落下,车身衝出,天地剧烈地顛簸起来,周围充斥著蹄铁声、兵士的喊声。青田一手拢著烂醉如泥的暮云,一手拢著熟睡的在御,泪水发疯一般地止不住。
草草如斯的分手仿似裂帛,一丝丝一絮絮,割破了指尖,划伤眼帘。她记得,全记得,当自己数不清有多少次孤坐在夜深处,渴望借一死来平息生命的磨折之际,那最终让她打消这念头的,不仅仅是她的自尊心,更是想起白日的阳光里有这样一个男人:会带著你一步一步攀到香山顶,指给你看,那些才路过的巨大坟头,换个高度后会显得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或在雨过天晴的什剎海中心,船头上默无一言地陪著你,瞧风停后的水面再次变得澄明清净,你垂视著自己的倒影,就像开在面银镜子里的白蔷薇[24]。当他两眼满布著血丝、嗓子发沙,显然是文山会海一夜无眠,依旧搜罗出一个又一个的笑话讲给你听;当他不辞辛苦地奔波来回,仅只为用眼神圣洁地抚摸一个妓女时,你压根不明白他想要什么——除了绽开在你嘴角的笑容之外,你整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尤物之身,从指甲到趾甲,他什么也不想多要。
这个重权在握的男人,头一点就能令你赤条条躺倒,但他只是在归途微凉的夜风中替你披好外衣,不遗余力地,帮助你重新站起来。这个赤手空拳的孩子,被你內心狰狞的痛苦一遍遍摔倒在地,又一遍遍跛著脚、不怕姿態难堪地爬起,只凭藉著一颗勇敢而谦卑的心,帮你、替你,与你的痛苦角力。
青田终於发觉,在她和苦厄之间这场实力悬殊的斗爭中,忧伤和恐怖之所以分分退去,並非由於她大彻大悟、离於爱者,正相反,由於有一份一路护持著她的爱,明浩如灯、汪然似海。
青田从未像此刻一样地憎恨乔运则,他杀了她,让她变成了这样一具精明、吝嗇、虚情假意、工於算计的行尸,活像是——一个妓女。是的,青田空前地感到,自己是个妓女。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连一句关怀、一句致谢,哪怕是礼貌的道別也没有,她同齐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只畜生的名字。
轮轴快得直欲飞出,青田扒开了帘幕,带著满面的热泪向车外的骑兵喊道:“军爷,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骏马上传过一个雷霆般的嗓门:“瓦剌大军袭营!”
一支飞箭的距离外,大营的方向已似一位深陷情海的弱女子,陷入火海一片。
注释:
[1]“挑牙”:即今谓“牙籤”。
[2](宋)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韵》:“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3](唐)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掛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州。……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4](唐)杜牧《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慾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村。”
[5](唐)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风吹柳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觴。请君试问东流水,別意与之谁短长。”
[6](唐)白居易《与李十一醉忆元九》:“时同醉破春愁,醉折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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