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迎仙客(13)
张延书以手势挡住他后半句,调目笔直向青田投来,“青田姑娘,老夫近来听了不少閒言碎语,说小婿曾蒙你多年以夜合资供养读书,且为之谋薪米、捐金装,原结有白头之盟,却在得中高魁后负心异志,委你於风尘不顾。倘若確有此事,姑娘不妨直言申冤,几位大人都在这里,一定为姑娘做主。”
琴与歌不知几时停歇,单剩得十里荷风、蛙鸣阵阵,在耳畔挥之不去。一道又一道目光向这里射过来,射中青田的脸、青田的心。一剎那,她有彻底崩溃的**,乱飞著四肢大哭大喊:“青天大老爷,那薄情的贼子——”声声摧心,悽厉如鬼,末了一口血喷在负心汉的面上,復仇的毒液,玉石俱焚。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著这一幕,连天上的月也冷不防利如刀锋,把她与一切割裂开,她独个坐在醒目的光圈中接迎著十面黑暗的围观。甚至於乔运则亦在盯著她,沉寂的眼神后是刺耳吶喊的、疯狂的恐惧。
这男人怕了。杀人他不怕,诛心他不怕,只怕一把用尽了半生才甩掉的裁缝剪在满月的夜里头回魂索业,把他大好的锦绣前程剪一个粉碎。不知为什么,青田突然只觉得好笑,这样好笑,所以乾脆就“嗤”地笑出来。她把整个人全藏在祝一庆的背影后,笑得碎泪涟涟。
每个人都讶异地注视著她,他们见她自怀中摸出一方手绢来在两眼下印了印,纤纤地移身於席前,面对著张延书玲瓏一福,“大人!多谢大人。只是我原没有冤,又怎么诉呢?”
风动长波,拂来了菱香。青田笑吟吟地独立著,鏤空衬白挖云的明綃裙,上罩著海棠红滚珠边的直身广袖,衣领处扣著一枚足有手心大小的浮鏤金,衣上刺满了大朵牡丹,拋家髻两鬢抱面,埋一水儿碎碎的螺鈿金插针,斜环一根滚金镶珊瑚絛,一颗颗的珊瑚珠华光烁烁。
“我和乔大人的確是旧交,算得上『识於微时』,至於银钱,我也接济过他百八十两的,可不过是商妇飘零、才子落魄,同是天涯沦落人,哪里谈得上啮臂之盟?再说自乔大人中了举子后,也一直做我的生意,常常叫我的局,那点儿钱早还回来了。之所以传成这样,嗐,都怪槐胡同那帮爱嚼舌根的小蹄子!她们见我的客人里出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就老是『状元夫人』、『状元夫人』的和我打趣,有的是好意,只盼著我也能像那红拂女巨眼识穷途,演一出千古佳话,有的呢,却是心怀不轨。大人们也知道,我们倌人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做恩客,叫人知道有倒贴之嫌,身价一落千丈。我生意好,难免有那些看不惯的刁钻之人编排了这话詆毁我,一路扶助乔大人读书的明明是他家里南边的亲戚,偏说成是我拿酒钱帮贴他。我同乔大人交情甚篤,也不怕他恼我,只说句玩笑话:我段青田来往的不是垂鞭公子,就是走马王孙,不要提中了个状元,状元又怎样?还不是九品芝麻官!连他今日我且不放在眼內,何况白衣秀才之时?会上赶著贴他?张大人,奴家只是个俗妓,唯愿车马常盈、宾朋咸集,您若真有心替我做主,就煞了这谣言的根子,免得坏我『清誉』。大人您甭乐,列位官人有清誉,我们倌人照样有清誉,而且呀,清誉关天!”
张延书笑得一张枣核脸上堆满了皱纹,“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怪道能与小婿惺惺相惜。”又儼儼地转望乔运则,威严而慈祥,“我就知道这话是谣传,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这里,就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著你这新科状元眼红,往你身上泼黑水。”
乔运则微笑著,清秀似一盏明前茶,“多谢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转向青田拱手一礼,“多谢青田女史仗义执言。”
青田一脸无瑕的细妆,笑容工整,娟静回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3]。乔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出班行、麟风龟龙,贱妾恭喜张大人得此佳婿,祝贵千金与乔公子永结同心。”她深垂著双眸,紧咬牙根,用薄薄的两叶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黄河。
主位上的祝一庆呵呵笑两声,又对著张延书故意放下脸来,“今晚原是雅会,我们才听曲听得好好的,你爱婿心切,突然来一出开堂会审,嚇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们也没得听了。”
张延书立即声声抱歉道:“罪过罪过,扰了大人的兴致。青田姑娘,老夫久闻你雅擅词韵,可否当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怀?”
青田翩然举目,目中的一片莹莹不过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横,百媚俱生,“自当从命,不知大人们想听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开口道:“前儿我倒在外头听了支新调,用吴歌来配五绝,极新颖的,你会不会?”
业已有役从搬了春凳上来,青田就在当地落座,一手接过暮云送上的琵琶,试了试弦,“调子我倒会,只是劳烦诸位定题。”
两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击掌,“今儿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趣味极浓,眉飞色舞,“船头赏月,也要有『船』。”
张延书一锤定音,“很是,便切定这两题,韵嘛——”他提手向女婿乔运则一点,“你来隨口说一字吧。”
乔运则一怔,隨即稳住了声调,脱口而出:“人。”
张延书頷首,“好,那便限韵『十一真』[14]。这『人』字却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这便作罢,作好唱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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