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望吾乡(15)
“你跟著师父也好几年了,如何还说出这样的蠢话?一行有一行的行规,这就是咱们净身师这行的行规。凡替人净身,就要把割下来的宝贝拿石灰埋了放去一只升里,再用红布包紧了升口放去房樑上,预祝那人进宫后红步(布)高升。有朝一日若那人发跡,就要来咱们这里赎回自己的身上物,好在入土时带进棺材里,留一个全尸。乔公公又与別人不同,首先净身时他已年纪老大,要不是咱们师父技艺精湛,他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况且他当初是罪人,那玩意儿原该扔掉的,是咱们师父说再大的罪也不至於把人的根儿丟了,让人没脸到地下见祖宗!这才把乔公公的宝贝留下来。现如今他混出了头儿,正该额外地好好感谢咱们师父『包一刀』才是。”
净身师包一刀是黑不溜秋的麵皮,一腮短桩鬍子,两只眼紧眯著高坐堂皇。乔运则坐在另一端,身后立著名手持大红礼单的小火者,正在口清牙白地读那单子:“纹银二百两,海龙皮一张,狐腿一张,水獭一张,染貂一张,汉锦十匹,火浣布十匹,西洋布十匹,其余素尺头共三十匹,白米一石,胭脂米一石,白糯米一石,杂色粱谷共三十斛,龙猪两只,青羊两只,鲜鸡、鲜鸭、鲜鹅各五只,鱘鰉鱼十斤,对虾二十斤,干虾二十斤,丁香十担,冰片十斤,官烛二十斤,银霜炭二十斤,柴炭五十斤。”
包一刀的眼角终是舒展开,他把一只苍劲乾瘦的手高高地举起。但见一根绳自樑上缓缓坠下,绳上繫著一只米升。有僕人解下这升送上前,包一刀往包扎住升口的一块满是落灰的红布上吹了口气,掸了掸,“乔公公,两个丸一个势,全在里头。”
乔运则用双手捧过,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出去。一副身影肩展腰薄,笔挺修长。隨侍的小火者挡住了在后追赶的僕从与轿夫,“公公说不用人跟著,他要自个走一走。”
从日照当头到日落西山,乔运则就抱著这只升游走在北京的坊隅巷陌。在他的回忆中,曾有一个年轻人也这样游走在这座城,每当经过朱门与红墙,年轻人都仰首翘望,深信有一天他也会拥有朱门与红墙与其后的一切:金钱、权力、女人、光耀门楣、子孙满堂。乔运则敢打赌,年轻人一定难以料想多年之后的心境苍凉,恰如他眼下,也早已无力回想当年的豪情万丈。像是一场梦,可梦也没有这样的荒唐,他们从他一百来斤的身子上夺走了几两重,就夺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所有的一切都被塞进了一只填满生石灰的米升搁去到最高的房樑上,即便他终於和这只升久別重逢,把原封不动装在里头的几两干肉与千斤万斤重的朱门红墙、子孙满堂,把他血淋淋沉甸甸的野心与梦想就紧抱在胸前时,他依然永久地失去了这一切。
泪水从乔运则惨白的脸上疯狂地淌落,他知道路人们在偷窥他,他也知道从背影看起来,自己仍旧是气概昂藏,李泌九仙之骨、何郎十日之香,但只要一转过脸,露出光洁得简直可怖的唇腮与下頜,他就像被脱了裤子放在眾目睽睽的广场上。他的人和他的人生,一样地不堪回首。然而他却回过了头——这一刻,有谁在他肩后轻拍了两下。
乔运则的两眼徐徐透出了精光。他怀抱著装有自己生殖器的米升,面对面地看清了背后的那个人。
这是乔运则在一天当中第二次,久別重逢。
9.
晴好的日子匆匆飞逝,八月下旬,朝廷下旨颁定了明年皇帝大婚与亲政的日期,並宣布今年重阳节之日,久病终愈的皇帝齐宏將正式露面,亲自主持大典。而內宫则有传闻说,自皇帝迁回乾清宫后,摄政王就日日探望,叔侄俩经常连续数时辰长谈不輟,其情融洽。原本,魘镇一变实为摄政王篡位之举一说已盛传多年,如今天子竟復辟在望,於局外人看来实在是扑朔迷离,一时便有不少自詡洞悉內幕之人纷纷跳出来,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从稗官野史到怪力乱神,甚至还有用五行、八卦来分析利害、解译时政的。而只有最为缄默的两位当局者才明白,世事之多变,唯因人性;世事之恆常,唯因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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