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锁南枝(1)
1.
这是一支非常奇怪的送葬队伍,除了抬棺礼乐,所有的送葬人皆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个个艷服盛装地隨在棺后拍著手,长歌当哭。
路过的行人莫名驻足,有明白人便给大家解释道:“死者是个窑姐儿,无亲无故,因此连个给她披麻戴孝、摔丧驾灵的人也没有,送葬的这些全是她院子里的姐妹。也不知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这行里死了人不能哭,要笑,庆祝这一世苦楚受尽,来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胎,重新做人。”
路边这些嗡嗡的耳语,再加上尖利的嗩吶鐃鈸也不能將妓女们的歌声遮盖,紧跟在棺后的领唱稍一顿,清亮的嗓音就又如云雀破空,把古老的《蒿里》唱了又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合著姐妹们的声音,青田唱一句,就捞一把冥钱撒出,满脸上都是脂粉难掩的萎败之色。她差不多四天没合眼了。事发后,她向暮云道明了真相的一部分:乔运则变节另聘。至於那真正残忍的另一部分——乔运则才是杀害惜珠的真凶,而惜珠不过是她自己的替死鬼——青田则绝口不提。纷纷扰扰中,所有人皆认为惜珠是被商人焦遵误杀,因此在背后对青田颇有议论:“青姐儿这回是做得太绝了些,竟把人家的头髮拿去脚底下踩,这下好,惜珠姑娘真遭了祸事,怕青姐儿自己心里也要过不去呢。”很快,大家的看法就得到了验证。段二姐將惜珠的尸首领回来,本只打算破蓆子一卷扔去乱葬岗,青田死活不允,自己出了千把银子,一头补段二姐的亏空,一头替惜珠置衣衾、布灵堂、买棺木、请僧道做消灾洗孽道场,又日以继夜地守灵哭丧,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慌得满院子来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节哀。”
为惜珠弔唁的几乎全是槐胡同的人,怀雅堂的蝶仙、对霞、凤琴自不必说,另几家院子也有倌人前来。至於惜珠生前的客人则无一人露面,只有戴雁遣人送来了不菲的丧银。倒是有个陌生的男人强行衝进来,对著灵柩哭晕了好几次。青田对他没一点儿印象,段二姐也好久才想起,这男人是苏浙酒肆里赶车的,有几次替怀雅堂的车夫接送惜珠。“惜珠可能连句话都没跟他说过。”段二姐拿手绢揩著泪,如斯回忆道。儘管青田再三坚持,惜珠也只停床了短短三日,怀雅堂是寻欢作乐之地,不適於过久的悲伤。
这一日出棺,伴著一路上的哀乐滚滚、灵幡簇簇,丧仪执事將棺槨抬到了城外。破土下葬后,前来送丧的十余名妓女环立在坟周,默然不语。惜珠为人乖僻尖酸,大家都厌恶她,但此际见她生前芳名远播,是何等的热闹排场,死后却冷冷清清地往沟壑里一埋了事,不觉皆惹动了自家的愁怀。群女之中,青田双膝一软,缓缓地跪坐而下,血红色的烟綃长裙逶迤於黄土。她以手轻抚著墓碑,手指经过阴刻的六个字:校书段惜珠墓。她想像著假若这碑上刻的是自己的名,会有谁来送她一程?自不会是裘七爷、冯公爷,但乔运则——这口蜜腹剑的凶手,他会来吗?
老讲究是不能掉泪的,但一念及此,却有忍不住的泪扑扑簌簌地从青田的眼中滑落。她把手摁在被太阳晒得滚热的石碑上,闔目喃喃:“生做万人妻,死为无夫鬼。”
周围呜呜咽咽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哭声,累累古墓间,一群身著衣的妙龄女子在哭著座新坟。风吹过苍天与红日,漫天纷卷的冥钱下,青田送殯著她自己——被深深埋入地底的不是惜珠,而是曾全心全意地深爱著、信任著一个人的青田。死了,在艷阳天与輓歌的葬送下。
重回怀雅堂的当晚,青田再一次见到了齐奢。隨同他一起的照旧只那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见了她,跟前两回的轻慢很不同,竟都审慎请安。青田略一愣,也出声回了礼。齐奢打发了下人,不咸不淡地把她上下端详了一遍,“怎么,连个笑脸也不肯给?”
“不敢,”青田立即挤出个硬板板的笑,却依然显得冷淡至极,“本就是卖笑之人。话说回来,三爷您乃——”
齐奢手掌一举,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闪过一道柔光,压下了她的谈锋,“上次说得够清楚了,我对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这段关係里,你不是低微的娼妓,我也不是高贵的亲王,你是淑女,我是君子,就这么简单。既然我有求於你,所谓『欲取先予』,姑娘有何心愿儘管开口,我一定竭力而为。”
临近仲夏的夜里头风也是热的,把知了的鸣叫刮来耳边,一刮又一刮,像有刀在割。隔过了好一段,青田才又低又哑道:“那么贱妾確有一桩心事,该夜之后,『他』就对我避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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