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喜江南(12)
已走至近处的吴染將这话尽收耳底,不由得遍体冷颤,似有只蒙头的黑袋子自天而降,在这袋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写下了状纸替父母雪恨,却只听到袋子外传来这世界强蛮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討不成老婆!”——命运的迴响,嚯嚯地鼓吹。
两名火者知觉身后来了人,一拧脸,嚇个煞,“吴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吴染压根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凝目望向那餵猴人。看该人在振栏乱蹦的猴子边爬起,把一张根本不属於这畜生之地的清贵脸庞,向他抬高。
夜至的时分,这张脸,是深深低下的。
“乔运则叩谢恩公。”
如豆的一灯下,的確是乔运则的玉润之容,甚至比往常看起来还要一尘不染,两腮与下頜洁净到诡譎。可这嗓音却並非乔运则磁性的嗓音,而仅仅是一条雌性的嗓音,尖、细。
吴染站在其面前,躬下了上身去搀,“快別这样。屋子简陋,乔大人將就些。”
二人所在是一所太监的臥房,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一张油漆都裂成鱼鳞斑的条桌、一张炕、炕上几只黑木箱,这就將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什么陈设也没有,狭小的空间与灰败的味道。
终有股男儿的咬肌在乔运则的两腮一挣,“不不,公公千万別这么称呼小的,小的早不是什么大人了。”
吴染的眼中闪过了哀悯之色,扯了扯身上的坐蟒贴里,“唉,人生每多不平事,风云顺其过吧。乔公公自己相信也清楚,你是开罪了三王爷的人,我將你调来慈庆宫也是瞒著太后娘娘,一旦查到就是场大麻烦。所以还请乔公公体谅,不能让你在里头伺候,只能做些粗活脏活,只不过再差,也比猴山的那份差事强。慈庆宫的宫人我还镇得住,若有谁胆敢冒犯公公,公公儘管告诉我就是。”
乔运则的两手垂掛於身侧,眼耷拉著望向自个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公公再生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客气了。那乔公公就早歇著,明儿还早起当班呢。”带上门之前,吴染似淡还浓的一句,“对了,我有一养子,现有几位武师教著学刀舞枪,却还差一位学问好的先生带著在家认真地念念书,改日想请公公过门教授课业,一切皆以西宾[10]之礼相待,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但凭公公差遣。”孺慕应诺,至地一揖。
送客后,乔运则整理了一下条炕上的被褥,就可著炕边坐下。静静待了阵,忽拨开了衣面,扯松裤带,拉开了裤腰往里看,看著看著就笑起来。他又一次重歷著噩梦般的经歷:衝进来的一群人、他们腰间刻有著狴犴的铜牌、暗不通风的房、塞住嘴巴的布、闪亮的刀锋、疼痛,暗无天日的疼痛。再见天日时,他从朝堂被扔到了猴山,永远失去了官袍补子上的飞禽,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活生生的走兽。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尽情拥有了一次本就属於自己的女人。
在那初晴的一天,当他跨入那馨香馥郁的寢室的一剎,就已感到这是个幽深叵测的陷阱,可还是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因即將承接他的,是寸缕不著的青田。他把她像个久违的春梦一样款款摆弄,而她则一直恍似身在梦中,合著眼迷迷顿顿。到他已至极限,她忽把双臂缠上他后肩呢噥出几个字,他听不大清,或许是“三”,或许是“奢”,总之“嘶嘶”的,似条吐著信子的蝰蛇。在那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她余情未了、佯醉邀欢,但这条自耳洞直入五內的蛇蜇醒了他,他发现她是当真被麻醉,但在醉梦里,她心心念念的也已是另一个。乔运则痛彻骨髓,他將如园床上那一副留有著另一个男人体味的交颈鸳鸯绣被一把扔开,兽性大发地摁住了身子下的女人,“青田,你给我听好,我不是他妈的什么摄政王,我是乔运则,是你的阿运,是你一生一世的阿运,叫我,叫我阿运,叫我!”梦中的她似因回魂而绞紧眉,促促地急喘,再之后就是门外一声沉巨的闷响。他在她身上拧过脸。
乔运则的半生中有过不少违心之举,却从未后悔过什么,除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千万遍地诅咒自己,怎会滚下床討饶?!其时他该做的,是向那男人凛然宣告:床上锦袱里的珍宝属於他乔运则,对方所有的不过是一则强盗的逻辑。一个穷人並不该因其穷,就活该被一个富甲天下的盗贼劫掠,用物主永远也配不起的黄杨或象牙底托、用一整座还摆满了其他珍宝的黄梨博古格,说服全天下,甚至说服了那珍宝自身,比之一个穷小子除了她以外一无长物家徒四壁的心房,这才是该待的地方。假如可以有一场公平竞爭,如两头髮情的公犀牛对撞独角一样地对撞**,他乔运则会收拾得一切竞爭者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手却只敢躲在身份的黄金甲后,割除他雄性的武器。哦,还有,他差点儿忘了,他那懵懂无知的小妻子因此被活活嚇死,他那卖命苦干了一辈子的老岳父被贬官外放。所有的所有,全是这个名叫齐奢的瘸子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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