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喜江南(8)
青田玩味了一刻他的话,继而一笑,“实不相瞒,这滋味,我在梳月庵这几个月已经尝尽了。每每诵平安经,我都会想,你这阵子定是在王妃的身边,美眷如、锦绣富贵,而我则在这深山古剎里,流年似水、清寂无涯。可也是这时候,我才切身体会到王妃曾经的心境:每日都空想著丈夫在別人面前温柔的样子,意冷心灰。大婚之夜你將她弃之不顾,回如园来陪我,我当时那么感动、快乐,以至於根本无暇顾及另一个女人的屈辱和悲凉。所以王妃怎么对我,我都毫无怨懟,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罪孽,而今她和肚子里的小世子——”青田隱没了话尾,微微一嘆,“竟让我的罪孽更深了一层。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府中姬妾无一不是年华正好的女子,倘若再因我一人之故而使她们旷怨经年,我这一身罪愆只怕是下地狱也难以赎清。”
青田引咎自责,亦使齐奢颇感神伤,但他面上却只显出一副做作的不快,“你一个出家人,心肠恁地歹毒。”
“什么?”
“王妃出事,我是元凶巨恶,就像我跟你说的,是我不顾她怀有子嗣而恶言恶行相向,才导致她做出那样的傻事,与你何干?连你自己不也是因为我不辨是非、衝动行事,才害你遭了这一场磨难?而我府中的诸多姬妾,自然更当由我来负责。照你所说,我既然使你们每个人都不得安乐,死后一定是无法往生,直墮地狱。”
“不不,”青田骇急交加,“是我下地狱,下地狱的是我!”
齐奢捉过她摆动的双手收起在自己的掌中,目光深峻一笑,“还是那句话,哪位王公勋爵不是妻妾成群?就是討来个天仙,三天五夜一过也就忘在脑后了,我薄情,其他人一样薄情,每一座朱门后都有一群幽怨的女子。王妃是个意外,已然无可挽回,我能替她做的只有最宏大的水陆道场,超度她早日得托来世。至於今生今世,我只能说,对自己的姬眷,我並不比別的男人更坏,但对你,我想比所有男人都好,从一开始就是。相守百年,白头不相离。”
青田聚精会神地盯著齐奢,在他眼底看到了自身的倒影:一个姿色逝尽、赤首削瘦的女子,而她被他紧紧握住的一双手满布著瘢疮,粗糙而畸形。她猝然间觉得很惶恐,遂扯住那一方千帆过尽的袖,恳然道:“不,別这么说。从前是你太宠我了,宠得我忘乎所以,想想所谓的『白头不相离』,不过是卓文君听闻司马长卿有遗妻纳妾之意后的哀嘆,即便相貌才华、地位家境如她,亦不可使爱人坚志终身,我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可以求你这样一个人的一生一世!能够携手相行一段路程已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如若再不知饜足,就是贪,这样贪,真的是会下地狱的。”
齐奢一副哭笑不得的面孔,积声大嘆:“我的乖乖,你这一趟家可真出坏了,变成个十足十的小尼姑了,怎么开口闭口就天堂地狱的?你倒用不著看卓文君,依我说,司马长卿的《凤求凰》所求本不是『交接为鸳鸯』,琴挑之前,他连卓文君那小寡妇的面儿也没见过,便能入骨相思、『遐毒我肠』?我是个男人,我向你保证,男人可绝不是这样的。这小子无非是知道卓王孙一定捨不得女儿跟他当壚卖酒,迟早会认下他这个女婿、解囊相助。这一场拐带私奔乃**裸的政治投机、骗色骗財,嗯,说到骗色骗財这事儿,是不是戳著你痛处了?”
青田笑个不住,推开齐奢前来撩拨的手,“去!”
齐奢也笑著,回手往自个鼻端上擦一擦,“所以你竟不必忧心『何德何能』,正因为你『无德无能』,我才什么都不图你的,我图的就是你这个人。过去这几个月,我试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过分的放浪形骸、醉生梦死,可是海外珍饈、天上琼浆、綺席歌舞、红楼绝色……我一向曾喜欢的一切全都让我厌恶透顶。我找不到一件事,能让我打心底里高兴哪怕只一小会儿,触目生憎,对景惹恨。所以这么说吧,哪怕现在脚底下这船舱裂个口子把你给吞了,下头真就是阿鼻地狱,万死万生、苦楚相连[6],我眼都不会眨,跟著你就往下跳。有你的地方,纵然是地狱,对我也是极乐。”
仿佛有何物霎那间塞实了青田的胸臆,她几不能呼吸。不明就里地,竟驀然想起了有一天,她肩挑著一担粪在佛寺中泼骂的样子。没什么沾染过粪臭的东西能散发出朵的芬芳,是我先世罪业,应墮恶道。我被苦厄践踏,我被眾生轻贱,我在最低处爬行,做污浊的事,犯荒谬的错,我不纯洁,我不良善,甚至业已毫不美丽。我是微尘,我是螻蚁,是妖孽的阿修罗,我住在自己皮肤下的无间道,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我如此自卑地爱著你,日日夜夜为你祈颂,敬献一切以身供养,却永不能与你並肩,不敢直视你的眼。你是神灵,你是天道,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陪我墮落,救我出苦海。是你来给我诵念真正的经文,你的情话是我的大藏经,毒恶禽兽及恶人,恶神恶鬼並恶风,一切诸难诸苦恼,应是诸恶皆消灭。
我深解义趣,涕泪悲泣。
齐奢揽住了伏进自己肩窝內的青田,带笑拍打,“这都什么世道?爷想为你坚守贞操,还得费这老鼻子劲来说服你。放心啊,咱俩分开这一段,不管你什么时候念著我,我都绝不会这么抱著另一个人。”
她深埋在他微烫的肌理间,嗅著足以悲伤的深甜。长泪过后,她打开了眼眸,星光点点地仰视著,“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7]”
隨后他们接吻,他的舌在她的舌上行走,是他特有的、一深一浅的步调。她婉转承接,心分分地膨胀、漂浮,有壮丽和鬆弛的愉悦。
青田舔了舔下唇,抱著他颈子眯细了眼,“奢……”
“嗯?”
“给我唱支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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