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密云不降雨 第62章 沉默

黑色的汽车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的上海街道上。车窗外，霓虹闪烁，电车叮当，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繁华喧嚣如同流动的画卷。然而车内，却是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

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反而更衬得这份寂静格外沉重。

顾清翰坐在后座靠窗的位置，身体微微紧绷，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舞池中那只手掌灼热的温度和沉稳的力量。

陆震云就坐在他旁边，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坐姿挺拔，侧脸线条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下颌微微收紧，目光平视前方，让人窥不透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缓慢地流动着，包裹着两人，也包裹着那些未曾宣之于口、却在狭小空间里激烈碰撞的情绪。

舞会上的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却又无比真实地刻印在脑海里。杜明诚阴险的挑衅，众人各异的目光，华尔兹的旋转，布鲁斯舒缓的节奏……以及，那支石破天惊的、由陆震云主动邀约的共舞。

最清晰的，是贴近耳畔时，那低沉而清晰的四个字：

“别怕，有我。”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带着魔力，穿透了所有喧嚣和危险，直接钉入他的心扉。此刻，它们仿佛还在空气中无声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敲击着他的耳膜，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回响。

他能感觉到身边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稳而强大的气息，像一座沉默的山峦，隔绝了车窗外所有的纷扰和潜在的危险。这种被全然保护起来的感觉，陌生，却令人无法抗拒地心生贪恋。

同时，另一种更汹涌、更危险的情感也在心底翻腾。那不仅仅是感激或依赖，而是一种更私人、更炙热的悸动。在陆震云带着他毅然离场、将他护在身后直面所有非议时，这种情感几乎要破开所有理智的束缚，喷薄而出。

他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为这份不合时宜的情感，也为它可能带来的无法预料的后果。

陆震云同样沉默着。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前方道路，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绷紧的肩线，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顾清翰在舞池中的从容，面对挑衅时的镇定，以及此刻坐在身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清瘦身影……所有这些，都像细密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一向清晰明确的思维变得有些混乱。

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用力量和规则解决问题。但身边这个人，却总能轻易打破他的常规。他会因为对方可能遭遇的危险而暴怒，会做出当众共舞这种完全不符合他风格的事情，甚至会脱口说出那种近乎承诺的话语。

这种失控感让他烦躁，却又……奇异地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保护他，似乎成了一种不需要思考的本能。

他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甚至可能惊扰了这份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车子就这样在沉默中穿行了小半个上海。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

终于，熟悉的校舍轮廓出现在前方。汽车缓缓减速，最终在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僻静处停下。这是顾清翰之前要求的，他不想太引人注目。

车停了，引擎熄火。周围的寂静瞬间变得更加彻底。

顾清翰深吸一口气，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他转过头，看向陆震云，轻声道：“陆先生，谢谢你。今晚……又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陆震云也转过头来看他。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陆震云的眼神深邃如潭，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见地颔首，声音低沉：“嗯。”

顾清翰抿了抿唇，伸手去推车门。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门把手的瞬间，陆震云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一些：“等等。”

顾清翰动作一顿，疑惑地回头。

陆震云侧过身，手臂越过他，降下了他那一侧的车窗。夜晚微凉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的气息，稍稍驱散了车内的沉闷。

做完这个动作，陆震云并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就着这个略显靠近的姿势，目光落在顾清翰脸上，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低声说道：

“最近…自己小心。”

这句话，不同于舞池中那句带有安抚意味的“别怕，有我”，更像是一句沉甸甸的嘱咐和提醒。它剥离了那一刻特殊氛围下的冲动，回归到现实的真切威胁，也因此显得更加真实和紧迫。

顾清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陆震云近在咫尺的、写满严肃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也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迅速推开车门，下了车。

夜风立刻包裹了他，吹动了他的衣摆。他站在车外，对车内的陆震云再次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身，快步走向学校的侧门。

陆震云没有立刻升起车窗，也没有发动汽车。他就这样隔着降下的车窗，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夜风吹动着他的发梢，也吹不散他眼中深沉的思虑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担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升起车窗，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开来。车内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寂静，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旅程和那几句简短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人的清冽气息，以及那句沉甸甸的嘱咐——

“最近…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