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密云不降雨 第340章 夜色转移

地窖的暗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老人沉默的守护与那方狭小的安宁彻底隔绝。顾清翰和陆震云像两滴墨水重新滴入浓稠的夜幕，瞬间被上海滩凛冽的寒气与无处不在的危险气息包裹。一接触外界空气，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并非全然因为寒冷，更是源于身体对潜在威胁的本能警觉。他们离开的并非安全港，只是风暴眼中短暂的喘息之地，而此刻，必须重新投入更凶险的漩涡。

城市并未因夜深而沉睡，反倒像一头假寐的受伤巨兽，在黑暗中绷紧了每一寸肌肉。远处零星传来的摩托车引擎轰鸣、短促的哨音，以及更远处探照灯划破夜空的惨白光柱，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紧张的神经。戒严令下的上海，连月光都显得格外惨白，照得断壁残垣如同森森白骨。

陆震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迅速辨明方向，朝顾清翰打了个简洁的手势——向北，穿过废弃的棉纺厂区。那是记忆中最复杂、也最容易被追踪者忽略的路径。顾清翰点头，无需多言，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训练有素的猎豹，瞬间没入墙角的阴影中，脚步轻得如同猫行。

他们不敢走宽阔的马路，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只能依靠对这座城市毛细血管般熟悉的本能，在迷宫般的里弄间穿行。路线迂回曲折，时而翻越低矮的、长满苔藓的院墙，墙头碎瓦在脚下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惊的脆响；时而匍匐穿过堆满破烂家什的狭窄通道，**霉烂的气味直冲鼻腔；时而紧贴着冰凉潮湿的砖墙，屏息凝神，等待一队巡逻兵的皮靴声由近及远，那沉重的踏步声仿佛直接敲击在心脏上。

有两次，危险几乎擦肩而过。一次是在一个三岔巷口，陆震云刚探出半个身子，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手电光柱扫来，他猛地缩回，将顾清翰一同拉进一个堆满废弃马桶的凹角。污秽的气味熏人欲呕，但两人紧紧贴着墙壁，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听着日语交谈声和皮靴声从巷口经过，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烟草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另一次，是穿过一片被炮火掀掉半边的棚户区时，远处突然传来狼犬的吠叫，两人立刻改变路线，绕了更远的路，宁愿多费体力，也绝不冒险。

陆震云在前引路，他的大脑如同精密的城市地图，快速检索着每条小巷的出口、每个可能的藏身点、以及敌人可能设卡的位置。他的动作敏捷而精准，时而停顿观察，时而骤然加速，对时机的把握妙到毫巅。顾清翰紧随其后，他的目光则像探照灯，不断扫视着前后左右、甚至屋顶的动静，手中紧握的枪始终处于随时可击发的状态。他负责查漏补缺，确保后方安全，化解陆震云无暇顾及的风险。两人默契得如同共用一个大脑，无需交流，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手势，便能传达意图，协同动作。这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默契，是他们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伤口在持续的奔跑、攀爬和高度紧张下隐隐作痛，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又在夜风中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但谁也顾不上这些。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生理上的不适。他们的目标清晰而坚定：抵达位于法租界边缘、靠近苏州河支流的那处备用安全屋。那是早年布下的一着闲棋，位置偏僻，结构特殊，有预设的逃生通道，知道的人极少，是眼下最理想的藏身之所。

路途显得格外漫长。一个多小时过去，他们才迂回穿过了大半个闸北区，渐渐接近目标区域。周围的建筑风格开始发生变化，出现了更多西式小楼和略显整齐的街道，但寂静和肃杀的气氛并未减弱。甚至，由于靠近租界边缘，日伪的盘查似乎更为严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终于，远远地，那栋孤零零立在街角、带有明显巴洛克风格装饰线条的二层小楼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显现出来。它看起来死气沉沉，所有窗户都黑洞洞的，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仿佛已被主人遗弃多年。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在两人心中闪烁了一下。

只要再穿过最后一条不足五十米长的短巷，绕过巷子尽头那个堆放着废弃沙发和破损马桶的杂物堆，就能到达小楼的后院墙。那里有一扇极其隐蔽、伪装成墙壁一部分的小门。

顾清翰停下脚步，靠在巷口冰冷的砖墙上，微微喘息着，对陆震云使了个眼色。陆震云会意，悄然探头，快速而仔细地观察巷内情况。巷子很窄，地面坑洼，两侧是高墙，月光只能照亮中间一小段。此刻，巷内空无一人，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他缩回头，对顾清翰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不再犹豫，一前一后，像两道贴地疾行的影子，迅速潜入短巷，朝着尽头的杂物堆快步移动。胜利在望，连脚步都似乎轻快了几分。

眼看距离杂物堆只有十米不到，顾清翰的手甚至已经下意识地伸向腰间，准备取出开门的工具——

就在这时！

“踏！踏！踏！”

一阵极其清晰、整齐划一、带着金属鞋钉敲击石板声响的皮靴踏步声，毫无预兆地从杂物堆的另一侧、也就是巷子的拐角处传来！步伐沉稳有力，节奏分明，显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人数至少在一个班以上的巡逻队！

紧接着，几句短促、冰冷的日语口令声刺破了寂静！

是日军的宪兵巡逻队！而且正朝着这个巷口走来！眼看下一秒就要在拐角处迎面撞上！

顾清翰和陆震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后退？巷子笔直，无处可藏，瞬间会被发现！前进？更是直接撞入敌人怀中！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生死一线，悬于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