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密云不降雨 第151章 故人消息

武汉的冬天，湿冷刺骨，江风裹挟着水汽和硝烟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相较于上海沦陷前的惨烈与绝望，这座临时成为战时中心的城市，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紧绷的喧嚣。街道上挤满了南下的难民、撤下来的伤兵、匆忙的政府人员、外国记者以及各种穿着各异、行色匆匆的神秘人物。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仓促、一种背水一战的悲壮，以及一丝残存的、不肯熄灭的希望。

顾清翰被安置在汉口旧租界区一栋不起眼的西式小楼里。这里表面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办事处，实则是新设立的情报分析枢纽之一。他的腿伤在相对稳定的环境和有限的药物调理下，逐渐好转，虽然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但已能正常行走。

他几乎没有时间休整。一到武汉，便立刻被卷入了新的工作漩涡。大量的战报、缴获的日军文件碎片、各方传来的真假难辨的情报、国际局势分析……如同雪片般堆满他的案头。他凭借出色的语言能力、逻辑分析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迅速成为这个新生机构的核心骨干，日夜伏案，试图从浩如烟海的信息碎片中，拼凑出敌人的意图和战局的走向。

工作繁重，压力巨大。但他强迫自己投入，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麻痹那颗始终悬在半空、无法安宁的心脏。

每当夜深人静，窗外传来江轮的汽笛声或远处隐约的防空警报试音时，他总会停下笔，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抬起，隔着衬衫，轻轻摩挲着胸前那枚贴身佩戴的、已被体温焐得温润的翡翠观音。

上海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如同梦魇，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撤离路上的惊险、小七他们拼死护卫的身影、以及陆震云最后那孤寂而决绝的背影，无数次在他脑海中重现。

他尝试过通过各种渠道打探消息。但战时通讯艰难，上海沦陷后，信息渠道几乎全部中断或变得极不可靠。传来的多是些令人沮丧的噩耗：日军举行入城式、大肆搜捕抗日分子、物资匮乏、物价飞涨、恐怖统治降临……关于个人的消息，尤其是像陆震云这样身份敏感、活动于地下的人，更是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每一次询问的落空，都让他的心沉下去一分。焦虑和担忧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他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只能将那份沉重的牵挂死死压在心底，转化为更疯狂的工作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陆震云用巨大代价为他换来的这条生路，对得起那句“活下去，等我”的沉重嘱托。

日子在忙碌和焦虑中一天天过去。武汉的局势也越来越紧张，日军的轰炸开始频繁光顾这座城市。

一天下午，顾清翰正在破译一份截获的日军密电，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进来的是他的上级，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神色总是略显疲惫的中年男子。

“清翰，忙吗？”上级的声音很轻。

顾清翰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还好，主任。有事？”

主任走到他桌前，放下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声音压得更低：“刚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一点上海那边的零星消息，很杂，真假难辨，你看看，或许……有你关心的内容。”

顾清翰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立刻接过文件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谢谢主任。”

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门一关上，顾清翰几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文件夹。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纸，字迹潦草，显然是通过极其隐秘且危险的渠道传递出来的，内容支离破碎，语焉不详。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那些模糊的信息：某仓库发生不明爆炸……黑市药品价格飙升……日军宪兵队近期频繁行动，搜捕“残敌”……某码头发生枪战，数名“匪徒”被击毙……

每一条消息都让他的呼吸急促一分，手心渗出冷汗。这些消息背后，都可能藏着血淋淋的牺牲和无法言说的危险。

他的手指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纸页的最下方，有一行极其简短、几乎像是随手记下的备注，字迹更加模糊，仿佛写的人处于极度仓促或紧张的状态：

“……‘码头陆’……似伤……未死……仍活动……”

短短七个字，如同闪电般劈入顾清翰的脑海！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摇晃，眼前一阵发黑！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小字上，反复确认，生怕是自己眼花看错！

码头陆！是他！一定是他！

似伤……未死……仍活动……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极度担忧、后怕、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狂喜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他腿一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颤抖的手背上。

他还活着！他受了伤，但他还活着！他还在战斗！

这个消息模糊、简短，甚至无法确定伤势轻重，活动范围，但足够了！这已经是他日夜祈祷所能得到的最好、最珍贵的消息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清翰才勉强平复下剧烈起伏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张纸条从文件夹里取出来，仔细地抚平褶皱，看了又看。然后，他郑重地将其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衬衫的口袋里，紧挨着那枚温热的翡翠观音。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武汉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但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有一丝极微弱的亮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

他紧紧握住胸口的观音像，望向东南方向，心中默念：震云，等着我。无论多久，无论多远，一定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