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密云不降雨 第99章 新的开始

民国二十六年，公历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

新年的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上海滩上空那层依旧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洒下稀薄而清冷的光线。昨夜的喧嚣已然沉寂，只留下满地的红色碎纸屑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气味，提醒着人们刚刚过去的狂欢。城市在短暂的歇息后，重新开始运转，但步伐似乎比往日更显沉重，带着对未知新年的揣测与不安。

陆公馆在清晨的微光中苏醒过来。佣人们轻声打扫着庭院里昨夜燃放的爆竹残骸，厨房里飘出熬煮米粥和蒸制点心的温热香气，一切都遵循着新年应有的、略显刻板的仪式感，却又似乎与往年有些不同。

陆震云起得比平时稍晚一些。他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长衫，面料挺括，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下楼走向餐厅时，脚步沉稳，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冷硬的眉宇间似乎比往日柔和了细微的一丝，眼底深处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不同于往常的微光。

餐厅里，早餐已经摆好。顾清翰也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正低头看着一份当天的早报。他也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浅灰色长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神专注，但细看之下，耳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昨夜未完全褪尽的微红。

听到脚步声，顾清翰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陆震云的目光在顾清翰脸上停留了一瞬，比平时更久一些，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顾清翰迎着他的目光，也没有立刻移开，只是微微抿了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垂下眼睫，将注意力放回报纸上，仿佛一切如常。

但空气中，却有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张力在悄然流动。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经过昨夜那克制而郑重的仪式后，悄然确立下来的、全新的连接。

陆震云在往常的主位坐下。佣人端上热茶和粥品。

用餐时，两人依旧沉默居多，这是他们一贯的习惯。但今天的沉默，却不再带有之前冷战时的冰冷和隔阂，也不再是关系缓和初期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尴尬。而是一种……安宁而舒缓的静默，仿佛彼此的存在本身就已足够，无需言语来填充。

陆震云将一碟顾清翰偏好的清淡小菜往他那边推了推，动作自然，没有刻意去看他。顾清翰用勺子舀粥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夹了一筷，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很轻，几乎被碗筷的轻微碰撞声掩盖。

陆震云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没有更多的交流，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短暂的目光交汇，似乎都承载了比以往更多的含义，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只有彼此能意会的暖流。

早餐后，陆震云照例要去码头处理新年第一天的事务。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衣襟。

顾清翰也放下报纸，站起身，似乎准备回书房或去学校。他看向陆震云，语气平静如常地提醒了一句：“今天风大，码头上注意些。”这是一句极其平常的关心，但在以往，他或许不会如此自然地说出口。

陆震云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深沉，点了点头：“知道。你出门也是。”他的回应同样简短，却也不再是往日那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小七早已候在餐厅门口，准备跟着陆震云出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哥和顾先生之间那极其细微却又确实不同的氛围——那种眼神交汇时比平时多停留的半秒，那种语气中不易察觉的柔和，那种无需言语的微小动作协调感。

去码头的车上，小七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陆震云。他发现大哥虽然依旧面色沉稳，目光锐利地看着窗外的街景，但嘴角的线条似乎不像往日那样紧绷，甚至……好像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向上的弧度？

陆震云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从镜中瞥了他一眼。小七立刻缩缩脖子，专心开车，心里却像有只小猫在挠。

中午，陆震云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码头随便对付午饭，而是特意回了陆公馆。

顾清翰上午去了学校处理一些开学前的准备工作，也刚好在饭前回来。

午餐时，气氛依旧安静而默契。陆震云偶尔会问一两句关于学校年后安排的事情，顾清翰简要回答，语气平和。当陆震云提到码头最近可能因为时局有新的变动时，顾清翰也会放下筷子，认真倾听片刻，然后提出一两个谨慎的建议。

他们的交流依旧围绕着正事，但彼此倾听的姿态和回应的方式，却透着一份之前没有的尊重和……亲近感。

下午，顾清翰在书房看书，陆震云则在旁边的书桌上处理文件。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两人之间投下温暖的光斑。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钢笔书写的沙沙声。他们各做各的事，没有交谈，但偶尔抬头时，目光会不经意地相遇，然后又各自自然地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事。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和谐弥漫在空气中。

小七进来送了一趟茶点，退出书房后，他挠了挠头，总觉得今天书房里的气氛格外……舒服？好像连空气都比别处暖和几分。

他溜达到厨房，厨娘正在准备晚上的食材。小七凑过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困惑和发现秘密般的兴奋，对厨娘嘀咕道：“阿嫂，你有没有觉得……大哥和顾先生，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厨娘是陆家的老人了，闻言抬起头，瞥了小七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带着点慈祥的笑意。她手下不停，利落地切着菜，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哎，你说嘛，”小七更好奇了，“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好像也没多说话，但就是感觉……感觉不对！”

厨娘终于停下刀，擦了擦手，笑眯眯地看着小七：“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好好干你的活，别瞎打听。”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悠长，“新年新气象嘛，有点变化，不是很正常？”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小七的追问，继续忙活去了，嘴角那抹了然的笑意却一直挂着。

小七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书房的方向，又看看厨娘，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