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夏季,南京城笼罩在湿热的暑气之中,梧桐树上的蝉鸣声嘶力竭,令人心神不宁。保密局大楼内,尽管冷气机嘶嘶作响,不断释放寒意,却难以驱散毛人凤眉宇间日益凝聚的阴鸷之气。接连的失利和始终未能揪出的“内鬼”,使得这座森严的堡垒内部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氛围,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三分审视和七分戒备。
这天午后,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走廊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苏晓晚抱着一摞待销毁的过期档案,小心翼翼地走向大楼西侧的碎纸间。当她经过局长办公室外那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僻静走廊时,虚掩的橡木门缝里隐约传出的对话,使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
“刘铭章此人……”毛人凤低沉而冷硬的声音如同浸透寒冰,“业务能力固然出众,但心思过于深沉。上次‘清道夫’行动,他竟能做到一尘不染,这本身就极为可疑。还有那个苏晓晚,表面上调离电讯处,私下却仍藕断丝连,焉知不是他刻意安排的掩护?”
另一个声音应是林寒,语气平静却透着锐利:“局座明鉴。卑职已在他办公室的电话线路和常用档案柜做了特殊处理,只要他再有异动,必会留下痕迹。”
苏晓晚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抱着文件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她不敢多停留片刻,加快脚步转过廊角,直到确认四周无人,才将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的墙壁上,剧烈的心跳几乎要撞出胸膛。那些话语中的杀意让她遍体生寒,刘铭章平日里的谨慎寡言、偶尔流露的深沉疲惫、还有书铺那次惊心动魄的传递,零碎的片段在她脑海中疯狂拼接,一个她一直不敢深想的念头破土而出。
此刻,在电讯处副处长办公室内,刘铭章刚刚结束一个技术会议。当苏晓晚送来整理好的会议纪要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异常。她低垂着眼睑,放下文件时指尖微微发颤,甚至不敢与他对视,便匆匆告辞离去,与往日虽刻意保持距离却自然的状态判若两人。
刘铭章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轻呷一口,心中已然明了。她必定是听到了什么关于自己的不利消息。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关头,任何一点猜疑都可能引发大祸。硬性解释或刻意封口只会适得其反,他深知苏晓晚的善良本性与她对自己那份未曾熄灭的情愫,现在的关键是要巧妙引导她的思路。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他起身反锁房门,从保险柜最底层取出一份精心保管的文件,那是军统改组保密局初期,局势未明时,他为应付可能的审查而提前准备的“效忠誓言书”底稿。他将其稍作修改,隐去具体日期,重点突出了对党国、对领袖的无限忠诚,以及对毛人凤知遇之恩的感激。字迹工整恳切,措辞间甚至带着几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迂腐与赤诚,更有几处修改的痕迹,仿佛经历了一番内心的挣扎。他将这份文件伪造成一份因内心反复权衡而最终未曾递交的草稿,并巧妙地安排了后续的一切。在一次处内小型会议后,他故意将一份无关紧要的报表与几册旧的《电讯技术规程》混在一起,让亲信科员送到资料室归档。那份“效忠誓言书”草稿,就夹在其中一册的封皮夹层内,封皮边缘还故意露出一小角不易察觉的、与苏晓晚常用记事本相同的浅蓝色纸边。
翌日,苏晓晚在整理那批由电讯处送来的旧档时,果然注意到了那抹熟悉的蓝色。鬼使神差地,她抽出那本《规程》,轻轻一抖,折叠的纸片飘然落下。
她迟疑地拾起,展开。当“效忠誓言书”几个字映入眼帘时,她愣住了。仔细阅读内容,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彷徨与挣扎,“值此党国危难之际,余一介书生,唯有效忠领袖,追随局座,方能寻得报国之门……”以及最终下定决心的恳切与炽热,“铭章誓以毕生所学,效忠党国,至死不渝……”深深震撼了她。这分明是刘铭章内心世界的真实剖白!他并非心机深沉,而是同样在乱世中挣扎,最终选择将忠诚献给党国的技术官员!
联想到毛人凤那日的猜忌,苏晓晚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与怜惜。原来他平日里的冷漠疏离,是源于内心的压力与挣扎;原来他并非没有感情,只是将更沉重的情感寄托在了他所效忠的事业上。自己竟然差点因为几句偷听来的话就怀疑他……一丝释然和更复杂难言的情愫在她心中蔓延。她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按原样折好塞回,将书归位,决定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心底,甚至隐隐生出要保护他的念头。
几乎在刘铭章化解苏晓晚危机的同时,郑耀先也收到了来自上海的信件。信封普通,笔迹清秀,是白若兰。
信中多是寻常问候与沪上风物见闻,但在段落衔接处,却透着一丝不寻常的警示:“偶遇旧日同窗,言及京中人事变迁,尤重履历核查,似有深意。忆及往昔,耀先兄于湘赣旧事,细节处或有时日微瑕,虽无碍大局,然值此多事之秋,恐授人以柄,望兄闲暇时略加梳理,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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