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交会初战告捷的兴奋,如同羊城潮湿温热的空气,在回到省城后,迅速被一种更为具体、更为沉重的压力所取代。Schmidt先生那边通过外贸局转来的正式合同草案,像一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巨石,投入了刚刚因喜悦而泛起涟漪的锦绣制造厂,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合同是厚厚的一叠中英文对照文本,充斥着大量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和字母缩写。外贸局的同志虽然提供了基本的翻译和解释,但当苏晚和杨建华会计、周志刚工程师一起,逐字逐句地研读合同时,才发现这份试订单背后隐藏的条款是何等的严苛。
质量标准和检验条款占据了大量篇幅,其细致程度令人咋舌。不仅明确了面料的色牢度、缩水率、PH值等化学指标,更对缝制工艺提出了近乎变态的要求——每英寸针脚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线头残留长度不得超过1毫米,接缝强度必须达到特定数值,甚至对纽扣的缝钉力道都有明确测试方法。合同规定,Schmidt先生有权在生产中期和出货前派员或委托第三方机构进行验货,任何一项不合格,整批货都可能被拒收。
付款方式采用的是对他们完全陌生的“不可撤销即期信用证”。虽然外贸局同志解释这算是国际通行的、对卖方有一定保障的方式,但其中关于单证要求的部分——包括但不限于商业发票、装箱单、海运提单、保险单、原产地证明等,所有单证必须严格符合信用证条款,哪怕一个字母、一个标点错误,都可能导致银行拒付。杨会计推着眼镜,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对于习惯了内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或者顶多是延期付款的他们来说,无异于天书。
最让人心头压上巨石的是违约责任条款。合同明确规定,如果锦绣制造厂未能按时、按质、按量交货,不仅拿不到货款,还需要支付高达合同总金额百分之三十的违约金!这个数字,足以让刚刚缓过气来的厂子伤筋动骨,甚至可能一蹶不振。
“百分之三十的违约金……这,这也太高了!”张师傅第一个沉不住气,拿着合同复印件的手都在抖,“万一……万一出点岔子,咱们这大半年可就白干了,还得倒贴!”
周志刚工程师的脸色也异常凝重:“苏厂长,这些技术标准,很多我们现有的检测设备甚至无法完全自检。尤其是对面料本身的理化指标,我们严重依赖曙光厂的数据,万一他们的批次有微小波动……”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杨建华会计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最终抬起头,忧心忡忡:“苏厂长,信用证操作我们毫无经验,单证风险极大。而且,这批订单要求的特种衬布和辅料需要部分进口,采购周期长,资金占用巨大。综合考虑违约风险和资金成本,这笔生意的利润,其实非常微薄,甚至……可以说是如履薄冰。”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近乎悲观的情绪。广交会拿到订单的喜悦,此刻已被对未知风险的恐惧和对自身能力的不信任所取代。就连一向跳脱的孙卫国,也闭紧了嘴巴,眉头紧锁。
质疑的声音四起,核心只有一个:这合同,风险太大,我们可能吃不下,要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苏晚坐在主位上,安静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放在桌下、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理解大家的担忧,这些风险都真实存在,每一条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稻草。放弃,似乎是一个更稳妥、更符合常理的选择。
但是,放弃吗?
她想起了广交会上那片璀璨的灯海,想起了Schmidt先生审视产品时那专业而苛刻的眼神,想起了那枝墨梅刺绣最终赢得认可时内心的激动与澎湃。这不仅仅是一张订单,这是“锦绣”走向世界的第一步,是一扇好不容易才叩开的门。如果因为惧怕风险而退缩,那么他们可能永远只能偏安一隅,停留在省内“先进典型”的舒适区里。时代的浪潮已经涌到脚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长河。他没有参与讨论,甚至没有看那些争论的高层,而是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看着摊开在他面前的那几页合同附件——详细的技术标准和要求。他的手指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描述上缓慢移动,眉头微蹙,像是在解读一份复杂的作战地图。
他的沉默,奇异地让苏晚焦躁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会议在凝重的气氛中暂时结束,没有达成共识。苏晚需要时间思考,也需要听听林长河的意见。
夜深人静,新家的书房里灯火通明。苏晚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面是依旧在研究技术标准的林长河。
“长河哥,你怎么看?”苏晚的声音带着疲惫,“大家都觉得太冒险了。”
林长河抬起头,将那份技术标准附件推到苏晚面前,他用红笔在一些关键条款下面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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