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明当销冠 第77章 尸图染血应天惊

万历五年的深秋，应天府城北的空气，像一块被尸油和艾草灰反复浸透又拧干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和烧剩的纸钱灰，打着旋儿，粘在低矮的土墙、歪斜的门板，甚至那些来不及收敛、只用霉烂草席潦草裹着的尸骸上。那股子甜腻中带着腐坏的腥臭，无孔不入，钻进鼻腔，黏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淤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陆记棺材铺的后院，是这片死寂地狱里最触目惊心的一角。一口口薄皮棺材横七竖八地叠着，更多的尸体连棺材都摊不上，只用发霉的草席卷了，胡乱堆在墙角，垒成一座缓慢蠕动、散发着浓烈恶臭气息的小山。几只秃鹫在低矮的铅灰色天空盘旋，偶尔发出几声刮擦铁皮般的嘶鸣，像是在嘲笑生者的徒劳。

陆子铭就蹲在这尸山旁边一块冰冷的青石条上。

他身上那件粗布短打，早已分不清原本的颜色，汗渍、泥灰、草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污物混合在一起，染得一片狼藉。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几缕乱发垂下来，遮不住深陷眼窝里密布的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脸色在昏沉天光下透着蜡黄，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的疲惫下，依然亮得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身前那块破门板改成的“画板”上。

他手里攥着一截烧得焦黑的木炭条，另一只手的指尖沾满了黏糊糊的灶膛灰，还混着暗红色的朱砂粉末。他咬着牙，手腕用力，在粗糙的门板上勾勒。每一笔下去，都带着滞涩的“沙沙”声，炭粉簌簌落下。他在画的，是那辆改装过的“尸车货柜”的分解图——立体结构，分层展示，榫卯连接……他竭力想画得像个正经匠人的图纸，线条却因疲惫和手抖而歪歪扭扭。

可手抖得厉害。连日来的疲于奔命，肋下那本硬账本夹板带来的持续钝痛，像有根无形的针在反复戳刺，还有这院里浓得化不开、几乎凝成实质的尸臭，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他的神经，榨干他最后一丝力气。一处关键的榫卯结构线刚画到一半，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图纸上。

“啪嗒。”

陆子铭猛地抬头。屋檐没滴水。是血！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污血，不知从哪具草席里渗出，顺着地面蜿蜒，恰好滴在了门板上！

那暗红的血点，像一朵邪恶的花，迅速在炭笔线条和灰黑的灶灰污迹上晕染开来。他精心构想的图纸，瞬间被糊成了一片混沌狰狞的“鬼画符”，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

“操！”陆子铭喉结滚动，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个字，握着炭笔的手指捏得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跳。他盯着那污浊的图纸，胸口像堵着一团烧着的破棉絮，闷痛又灼热，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烧断。绝望？有一点。愤怒？更多。但一股更深的、混着血腥气的蛮横倔强死死顶在胸腔里——活人，总得给这些横死的孤魂野鬼找条路！哪怕这路是用破车烂板拼的，是用被血污了的图纸去换的！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混着几声做作的咳嗽，从院墙外那条窄巷里飘进来，像毒蛇吐信：

“……听说了吗？就这棺材铺的陆老板，他那拉尸的破车，邪乎得很！”

“对对对！柳府传出来的话，他那‘尸车’，里头藏着瘟病的根儿！拉一车尸，就散一路的瘟！”

“老天爷！这还了得？我说怎么这病越来越凶，原来是有人故意用尸车散毒啊！丧尽天良！”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陆子铭的耳膜。柳如海！动作真他妈快！陆子铭猛地扭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堵低矮的土墙，仿佛能穿透砖石，看到墙外柳家那几个獐头鼠目、一脸阴笑的家丁。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恨不得立刻抄起手边的铁锹冲出去劈了那些狗东西！

“砰！”

后院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连带着旁边草席裹着的尸骸都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陆子铭豁然回头，眼神凌厉如刀。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一身洗得发白、浆得挺括的青色直裰，衬得他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清俊，但此刻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他显然被院内的景象震住了。目光越过陆子铭，直直落在那座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尸骸小山上，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口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作呕感。再看向陆子铭时，眼神里混杂着难以掩饰的惊骇、生理性的强烈厌恶，以及一丝深深的、近乎麻木的疲惫。

“陆子铭！”李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是那种连日熬夜、嗓子干涩的声线，也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本能的排斥，他看着陆子铭，知道眼前这个人颇有才能，是掀起“阴司债券”、“虫股风波”，用荒诞手段敛财的“妖人”，他奉师命南巡观风，暗中查访应天瘟疫实况，陆子铭这个名字和其种种“妖财”手段，早已在他案头的密报里出现过多次，字里行间尽是惊疑与警惕。“此地尸骸堆积如山，臭气熏天，疫气弥漫！你身为铺主，岂能如此处置？置百姓安危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语气带着官腔的严厉，却也难掩一丝面对这人间地狱景象的惊惶。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目光扫过满院狼藉，眉头紧锁，仿佛在确认密报中那个“妖人”与眼前这地狱景象的关联。

陆子铭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旁边草席簌簌抖动，一股更浓的腐臭弥散开来。他一步跨到李观面前，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绝望的气息。陆子铭沾满灶灰、朱砂和几丝暗红血渍的手，不由分说地抓起了门板上那张被污血晕染得一片狼藉的图纸。

那图纸皱巴巴、脏兮兮，线条扭曲模糊，像一张刚从阴司带出来的索命符。

“这位大人，”陆子铭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横，他几乎是拍着将图纸塞进了李观下意识抬起来挡在胸前的双手里。图纸上冰冷的污血和灰烬，瞬间蹭脏了李观干净的青色直裰前襟，留下一个刺目的、灰黑带红的指印污痕。“尸车货柜的图纸！”他盯着李观惊疑不定、甚至有些慌乱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活人总得给死人留条路！这玩意儿，能更快、更稳当地把该走的人送走！让不该死的人，多一分活路！怎么处置，随你！”他手指用力戳了戳图纸上那被血污模糊的结构，指尖的污垢又蹭上去一点，“嫌脏？嫌晦气？那您就看着这些尸首烂在这里，等着瘟神把整个应天府都拖进阴曹地府！看看是您这身官袍干净，还是这满城的活路要紧！”

图纸拍在胸口的感觉，像一块冰冷沉重的尸骸碎片。李观的手指触碰到那肮脏的、带着不详湿意和血腥气的纸张边缘，猛地一颤，指尖冰凉。他低头，目光落在图纸上——污血浸染的“鬼画符”中间，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扭曲的立体结构。一股强烈的荒诞感和沉重的压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把这秽物扔掉，想大声呵斥陆子铭的僭越、粗鄙和对官威的蔑视。可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堆积的、仿佛在无声控诉的尸骸，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带着恐慌的“尸车散瘟”的议论声，呵斥的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抓着图纸的手指，微微发着抖，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陆子铭不再看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身，一屁股坐回那块冰冷的青石条上，背对着李观和那满院的尸骸，深深埋下头去。只有微微耸动的肩胛骨，透出沉重如山的疲惫和无声的倔强。炭笔从他无力垂下的手中滚落，在脏污的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停在一滩暗褐色的、散发着腥臭的水渍旁。

李观看着陆子铭那仿佛被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垮、却又透着股混不吝的倔强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这张既像救命稻草又像催命符的染血图纸。门外巷子里，柳家煽动的流言蜚语，如同盘旋不去的毒蝇嗡嗡作响，越来越清晰：“……尸车散瘟……丧尽天良……柳老爷仁义……”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一个字也没说，紧紧攥住那图纸，像是攥着一个烫手又甩不脱的山芋，脚步有些踉跄地退出了这片散发着绝望与死亡气息的后院。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虚掩上，隔绝了内外，却隔不断那无孔不入的腐臭和墙外越来越响、越来越恶毒的议论声。

夜，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黑布，沉沉地覆盖下来。冷风卷着街头残留的纸灰和流言，在秦淮河畔空寂的巷弄里打着旋儿。

“……千真万确！就那棺材铺的尸车，拉一车，散一路的瘟！”

“官府怎么不管管？这姓陆的心也太黑了！”

“听说他搞了个什么‘尸车专利’，还想靠这个发财呢！拿死人赚钱，断子绝孙啊！”

“柳老爷仁义，都看不过去了，正在想法子呢……”

流言如同瘟疫本身，在恐惧和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不到半夜，柳家刻意散播的“陆记尸车散播瘟疫”的恶毒指控，如同冰冷的毒液，已然渗透了大半个应天府冰冷的夜色，在无数惊惶不安的心头，投下更深的阴影。

陆记后院角落里，一点微弱的油灯火苗在潮湿的秋风中挣扎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沈墨璃蜷缩在简陋的木床上，单薄的身体裹在一条薄被里，依旧无知无觉。一只冰凉的手却无意识地动了动，指尖在粗糙的床板上划过，恰好勾住了白天陆子铭遗落在地上的一粒小小的、不起眼的旧算盘珠子碎片。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沉睡中的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油灯昏黄的光，在那粒乌黑的算珠碎片上，映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