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斜照在灶房屋檐下,豆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着墙根爬进院里。赵石柱蹲在磨刀石前,双手稳住镰刃,一下一下推着。砂石与铁面摩擦,发出低沉的“嚓、嚓”声,像是夜里赶路的脚步。
他没点灯。也不需要。手指记得每一寸弧度,哪边厚了要多磨两下,哪边卷了得压紧些。这把镰刀用得久了,刃口泛出暗青色,像冻过的河面。他磨得专注,仿佛只要不停手,就能把什么藏住。
屋里,麦穗醒了。
她不是被吵醒的。是梦断了。梦里她在翻地,犁头入土太深,拽不动。回头一看,扶犁的人是赵石柱,可他不说话,只抬手往怀里掏,掏出一张图,递给她。她接过来,纸上画的是曲辕犁,线条清清楚楚,连轴眼的位置都标着小圈。她刚要问,人就不见了。
她睁开眼,席子底下那本自己画的图册还在。她伸手摸了摸,确认它没丢。然后坐起来,披上短褐,左腕上的艾草绳蹭过布料,发出细微的响。
鹿皮囊挂在墙角钉子上,和昨天一样。她走过去取种子,手指探进去时,碰到一块硬物。不是种子袋,也不是炭笔。她抽出来,是一块油布包着的木片。
解开,里面夹着一张桑皮纸,上面用墨线画着农具结构——三段式曲辕,横架带耳,犁评可调高低,尾端还有一根牵引杆连接牛轭。每个部件都标注了名称与尺寸,笔迹工整,力道均匀。
她的心跳慢了一拍。
这不是秦地的犁。也不是她教过的样子。这是她脑子里的东西,完整、精确,甚至比她画的还细致。
她攥着图纸站起来,推门出去。
院子里,赵石柱还在磨刀。听见脚步声,他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手里的动作却缓了半分。
“这是哪儿来的?”她站在三步外,声音不高,也没起伏,就像问今天有没有下雨。
赵石柱停了手,抹了把脸,笑了一下:“梦里……一个白胡子老头给的。”
麦穗没动。
他不敢看她,低头盯着磨石上的一道裂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镰柄末端的结疤。“他说‘陇西旱,旧犁费力’,让我记下来。我也不懂,就照着描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梦?”
“好几年了。”他挠了挠后脑勺,“总梦见铁牛拉着车跑田埂,轮子转得飞快,地上划出直沟。醒来记不住全样,就零零碎碎画些。”
麦穗看着他。他的鬓角有了白丝,眼角的纹路比去年更深。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可喉结动了一下,像是吞了什么东西。
她忽然想起前年冬天,他半夜惊醒,坐在床边喘气,嘴里念叨“轮子卡住了”“再加一根撑杆”。她问他,他说做了个怪梦,忘了。
还有去年春耕,他盯着直辕犁看了半天,忽然说:“要是这儿弯一下,会不会省劲?”她当时没在意,只当他在胡思。
原来他一直记得。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图。这张纸干净平整,没有折痕,显然是新画的。可边缘已被手指反复摩挲过,微微起毛。
“你藏了很久。”她说。
“我没想瞒你。”他终于抬头,“就是……怕你说我不务正业。你是种地的行家,我一个拿刀的,瞎琢磨这些,不像话。”
“所以你就偷偷画?趁我睡着,把图塞进我袋子?”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镰刀翻了个面,重新压上磨石。嚓,嚓,声音又响了起来。
麦穗站在原地,风从田里吹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她忽然觉得这张图烫手。不是因为它值钱,而是因为它不该存在——一个戍卒,没学过工造,没见过外邦器具,凭什么能画出她穿越前见过的曲辕犁?
除非……
他也看见了什么。
她没再问。转身回屋,轻轻带上门。
油灯还没点。她坐在席上,把图纸铺开,又从席底抽出自己昨夜画的那一册,摊在一起。两张图并列着,结构一致,细节互补。她的偏重实用,他的更讲力学。像是两个人,各自记下了同一场课的内容。
她伸手抚过纸面,指尖停在“犁箭承力处需加三角撑”这几个字上。这是她没写出来的部分。她知道该加,但一直没空细算。而他写了。
她闭了会儿眼。
再睁眼时,窗外的月亮已移过屋脊,照在灶台边的地砖上。那块砖背面刻着“物产志”,现在正安静地压着一把旧镰刀。
她把两张图叠在一起,用油布重新包好,放回席底。然后躺下,没盖被子。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的磨刀声停了。
她听见他轻手轻脚进来,放下镰刀,脱鞋上席。翻身时,草垫发出窸窣的响。他躺下后很久没睡,呼吸浅而慢,像在等她开口。
她没动。
他也没再说话。
夜越来越深,风也静了。远处传来一声狗叫,很快又没了。
麦穗忽然轻声说:“柱子。”
他应了一声,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你还梦见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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