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村口的寂静。麦穗还站在灶房门口,青铜匣贴着胸口,余温未散。她刚从那些画面里挣脱出来,身体仍有些发沉,像背着一筐湿土走完十里山路。风停了,星子悬在头顶,北斗偏移的角度还在她脑子里晃。
那匹马冲进视野时,她认出了鞍边垂着的狼图腾旗。灰布褪成了黄褐色,边角撕裂,像是被箭矢刮过又勉强缝合。马上的人勒缰停步,风卷起他披着的旧皮甲,露出腰间空了一半的箭袋。
赵石柱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却顿在半途。他的目光扫过晒酱坛列成的长阵,扫过新砌的共食灶墙垣,扫过田埂上排成行、正收锄归来的妇人。几个孩子从渠边跑过,手里举着小木犁模型,嘴里哼着《播种谣》——那是麦穗编的调子,从前只在自家院里响起。
他一步步走向她,靴底踩碎了几粒干结的泥块。走到三步远时,他停下,单膝触地,尘土扬起又落下。
“夫人……我回来了。”
声音不高,也不稳。不像战场上报捷时那样干脆,倒像是怕惊动什么。
麦穗没上前扶。她只是把青铜匣换到左手,右手缓缓抬起,指向身后。晒酱坛冒着微烟,冰窖口有妇人推着独轮车进出,账案前阿禾正低头核对粮册。一个老妪端着陶碗走过,碗里是热腾腾的菜团,蒸得蓬松不塌。
“你走的时候,这灶还只能煮两家人的粥。”她说,“现在,它养着七十二户。”
赵石柱抬头看她。三年不见,她的脸晒得更黑,颧骨处有道浅疤,不知何时留下的。粗麻短褐依旧短打利落,裤腿卷到膝盖,脚上草鞋磨穿了底,可站姿像一根扎进土里的桩,纹丝不动。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他妻子,却又不是那个会蹲在灶前揉面、等他回家吃饭的女人了。
他没再说话,自己站了起来。解下腰间佩剑,递向一旁的阿禾。剑鞘上缠着的皮绳已经磨损,铜吞口也缺了一角。
“存你那儿。”他说,“等我学会这里的规矩,再来取。”
阿禾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剑比她想象中重,压得她手腕一沉。她抱着剑退后两步,站到了账案边上,像护着一份重要文书。
麦穗这才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拂去他肩头的尘土。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什么。
“你瘦了。”她说。
“仗打得久。”他答,“匈奴往北撤了三百里,我们追到冻河才回。”
她点点头,没多问。战场上的话,回来的人往往不愿多讲,她知道。
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一块翻好的地,手里拿着小锄头,在妇人指导下划垄。其中一个男孩摔了一跤,泥糊了满脸,爬起来还不肯丢锄头。
“那是囡囡带回来的孤儿。”麦穗说,“她收了六个,都送来学耕作。”
赵石柱望着那片田,喉咙动了动。他曾以为守住边关就是护住了家,可此刻才明白,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根扎进了更深的土里。
“我不懂这些法子。”他低声说,“堆肥、轮作、冻肉存储……我连听都没听过。但我信你。往后你指哪,我打哪。”
麦穗摇头。
“不是你打哪。”她说,“是我们一起耕哪。”
他怔住。
她牵起他的手,掌心粗糙,有茧也有裂口。他们沿着田埂往前走,脚步踩在松软的新土上。一群麻雀从晒场飞起,掠过酱坛顶,落在远处的桑树上。
“共食灶每天要耗两担柴。”她边走边说,“原先靠男人砍,后来妇人轮流上山背,太费力。现在改用梯次采伐,每片林子只取三分之一,留下的长得更快。”
他听着,没打断。
“冰窖去年加了双层土墙,冻肉能存到开春。阿禾管账,每一斤出入都记在陶片上,月底烧制成砖,堆在库房,谁都能查。”
他又点点头。
“你还记得里厨妇赵王氏吗?她偷学了我的蒸饼法子,结果不会控火,蒸出来的全酸了,三十多人闹肚子。她气得三天没出门。上个月却托人送我一坛梅子酒,坛底刻了四个字。”
“什么字?”他问。
“技不分男女。”
他笑了,是这三年来第一次笑得这么松。
走到田头,他们停下来。几个孩子正把种子按标记放进沟里,一人撒种,一人覆土,配合得熟练。有个小女孩抬头看见麦穗,立刻喊:“麦穗娘!我们今天种的是你选的耐旱粟!”
麦穗应了一声,转头看他:“以前你说‘妇人弄巧’,嫌我磨盘加齿浪费工夫。现在呢?”
他看着那排整齐的垄沟,看着孩子们沾满泥巴的手,看着远处正在调试水车的两个年轻汉子,终于说:“是我错了。你做的不是巧,是路。”
她没回应这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天边泛出一点青白。晨雾从沟壑里升起来,缠在晒酱坛的檐角。一只野兔从田边窜过,惊起几只觅食的鸡。
阿禾走过来,把佩剑轻轻靠在灶台边。她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守着某种新的秩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