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子 第75章 金蝉蜕壳

火宅炼狱的余温尚在脚下蒸腾，焦黑的岩石散发着残存的灼热，踩上去能清晰感受到热量透过鞋底渗入肌肤。

山谷死寂得可怕，没有风，没有虫鸣，唯有师徒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空荡中回荡——唐僧的呼吸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八戒的喘息夹杂着后怕的颤抖，唯有悟空的气息平稳得近乎诡异。他面无表情，双目平视前方，机械地迈动脚步，金箍棒斜背在肩，金属光泽在灰蒙天光下泛着冷光，引领着身后惊魂未定的两人缓慢前行。

穿过那片焦黑峡谷的末端，前方景象陡然一变，竟豁然开朗，出现一片与周遭死寂荒凉截然不同的奇异净土。脚下的焦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齐膝的绿草，草叶鲜嫩欲滴，沾染着晶莹的露珠，踩上去柔软而湿润；各色繁花在草丛中肆意绽放，红的山茶、紫的鸢尾、黄的迎春，花瓣饱满，香气馥郁得恰到好处，不浓不腻；中央位置，一汪清泉正泊泊涌动，泉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圆润的卵石，水面泛着细碎的波光，散发出纯净盎然的生机，如同一块镶嵌在荒原中的碧玉。更奇的是，泉边立着一块丈许高的古碑，碑身布满风化的痕迹，碑文模糊难辨，却有淡淡的祥和道韵流转而出，萦绕在净土周围，将外界的浊气彻底隔绝。

“阿弥陀佛！不想绝境之处，竟有如此洞天福地！”唐僧眼中瞬间迸发出欣喜的光芒，连日来的惊吓与疲惫仿佛都被这片生机彻底抚平，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袈裟下摆扫过草丛，带起一串露珠，快步走向那汪清泉，语气中满是赞叹，“这泉水看着便非同凡俗，定是能涤荡尘俗的灵泉！”

八戒也使劲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声响，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那清澈泉水，嘴唇翕动：“师父，这水看着就甜，俺老猪渴坏了，先喝一口解解渴！”说罢便要跟上去，肥硕的身躯在草丛中压出一条痕迹。

唯有悟空，火眼金睛在眼眶中快速转动，金色的眸光扫过每一寸净土——绿草的生机过于旺盛，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到极致，没有丝毫自然生长的痕迹；繁花的绽放太过整齐，如同被精心摆放，连花瓣的展开角度都近乎一致；泉水的生机更是浓郁得有些异常，吸入肺腑时带着一丝滞涩，不像自然生机那般灵动流转，反而像是凝固的膏腴，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完美”。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额上的金箍与脑中流转的经文，对此地的诡异气息竟无丝毫反应——没有往常遇邪时的灼热警示，也没有对佛门净土的亲和排斥，就像面对一片“无关紧要”的虚空，彻底陷入沉默，仿佛默认了它的存在。

就在悟空还在警惕观察的刹那，唐僧已走到泉边，迫不及待地俯身，双手掬起一捧泉水——清水触手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顺着指缝滑落，溅起细小的水花。这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让他紧绷的筋骨瞬间舒泰，不由仰头赞道：“好水！真是好水！悟空，八戒，快过来尝尝，这泉水能解乏消疲！”

话音未落，那汪原本平静的清泉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水面掀起半尺高的浪头，紧接着便“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无数细密的气泡从泉底涌出，破裂时散发出淡淡的腥气。原本清澈见底的泉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粘稠，颜色从透明转为一种诡异的暗金，如同融化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泉边的古碑也随之剧烈晃动，碑身表面的祥和道韵如同薄冰般寸寸碎裂，裂纹中渗出黑色的雾气，露出底下早已存在的狰狞魔纹——那些纹路扭曲如蛇，交织成无数吞噬的图案，散发出阴邪的气息。

一股庞大、古老、却充满贪婪吞噬意味的意志，猛地从泉眼深处苏醒，如同沉睡了千万年的巨兽睁开双眼，瞬间笼罩整片净土！

“终于…等到你了…”一个沙哑、重叠的诡异声响直接响彻三人的识海，那声音像是无数个不同声调的人声糅合在一起，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带着跨越岁月的急切与贪婪，“菩提果…终究还是落在此地…”

唐僧首当其冲，被这股意志直接锁定，他周身那层微弱的佛光如同遇到烈火的薄纸，瞬间破碎成无数光点，消散无踪。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凌空提起，朝着那沸腾的暗金泉眼狠狠拖去！他脸上的欣喜瞬间凝固，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双手徒劳地挥舞，指甲抠抓着空气，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惊呼：“不…这是什么？放开我！悟空！救我！”

八戒吓得魂飞魄散，“哇呀”一声怪叫，转身就想往峡谷外跑，肥硕的双腿在草丛中慌乱蹬踏，却没跑出两步，便被地面骤然涌出的暗金粘液缠住双脚——那粘液粘稠如胶，沾在皮肤上冰冷刺骨，瞬间凝固，将他的脚踝牢牢粘在地面，任凭他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分毫，只能惊恐地看着唐僧被拖向泉眼，发出绝望的哀嚎：“师父！救命啊！猴哥！快救师父！”

悟空眼中金光骤然暴涨，虽惊却未乱——无数次的凶险早已让他养成瞬间反应的本能，金箍棒“唰”地从肩上滑下，入手的瞬间便化作一道金色闪电，带着破空的锐响，直刺那抓住唐僧的无形之力，棒身泛出的金光足以撕裂寻常妖邪！

然而，就在金箍棒即将触及那无形之力的刹那——

被拖向泉眼的唐僧，身体突然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如同被电击般，四肢僵硬地蜷缩，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他脸上的恐惧表情瞬间凝固，继而扭曲成一种极其诡异的模样，双目圆睁，瞳孔剧烈收缩，紧接着，竟同时迸发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光芒！

左眼依旧是原有的黑色，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满是对死亡的绝望；右眼却骤然褪去所有神采，化作纯粹无比、毫无温度的灿金色，那光芒冰冷威严，带着俯瞰众生的漠然，与佛门至高的佛光相似，却少了慈悲，多了令人心悸的绝对掌控！

紧接着，更令人骇然的一幕发生了！

唐僧的头顶天灵盖处，皮肉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缝隙，没有鲜血涌出，只有淡淡的金光从缝隙中渗透而出。缝隙逐渐扩大，一道模糊的、由纯粹金光构成的虚影，从那道缝隙中缓缓升起——它挣扎着，如同蝉蜕出壳般，一点点从唐僧的肉身中脱离，每上升一寸，金光便凝实一分。那虚影的形状渐渐清晰，隐约可见一尊盘坐的佛陀之相：头顶肉髻，身披佛光，双手结印，宝相庄严得令人心生敬畏，可那双紧闭的眼眸尚未睁开，便已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冰冷与绝对，仿佛世间万物皆为蝼蚁。

而那被“遗弃”的唐僧肉身，在虚影脱离的瞬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下去——皮肤失去所有光泽，迅速松弛下垂，布满细密的皱纹，原本饱满的脸颊塌陷下去，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脱落，短短数息之间，便从一个中年和尚变成了一具干瘪的老妪般的躯体，生命气息如同被扎破的皮囊，急速消散，仿佛所有的生机与精华，都已被那金色虚影彻底抽走！

“呃啊啊啊——！”那具失去精华的肉身发出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声，随后便彻底失去所有动静，如同一块破布般被那无形巨力甩向暗金泉眼，瞬间被粘稠的暗金液体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而那挣脱肉身束缚的金色佛陀虚影，缓缓悬浮于半空，周身的佛光骤然暴涨，化作数丈高的光罩，散发出浩瀚却无情的威压，周遭的空气都因这股力量而凝滞。它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露出一双纯粹的灿金色眼眸，没有瞳孔，只有无尽的冰冷，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惊慌失措的八戒与持棒僵立的悟空，最终毫无波澜地落在悟空身上。

与此同时，那暗金泉眼吞噬了唐僧肉身后，沸腾得更加剧烈，粘稠的液体如同煮沸的岩浆，疯狂翻滚凝聚，顺着泉眼边缘向上攀爬，最终化作一只巨大的、由暗金液体构成的手掌——手掌足有丈许宽，手指粗壮，指甲锋利如刀，表面流淌着诡异的纹路，带着吞噬万物的恐怖气息，朝着半空中那尊金色佛陀虚影狠狠抓下！

“菩提果…终是我的囊中之物！”泉眼中那重叠的诡异声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贪婪，暗金巨手的速度陡然加快，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取佛影核心！

金色佛陀虚影冷哼一声，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法则碰撞的轰鸣，带着绝对的轻蔑。它完全无视了下方的悟空与八戒，甚至懒得多看那抓来的暗金巨手一眼，只是缓缓抬手，掌心凝聚出一团纯粹的佛光——那佛光不含半分慈悲，只有毁灭的锋芒，猛地向前拍出，与暗金巨手狠狠撞在一起！

轰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天地，佛光与暗金能量在半空剧烈碰撞、撕扯，无数能量碎片飞溅而出，落在草丛中，瞬间将鲜嫩的绿草灼烧成黑灰；落在泉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暗金浪花。整个原本祥和的净土，瞬间化为最恐怖的战场，地面剧烈震颤，裂缝四处蔓延，原本浓郁的生机被两股恐怖力量撕扯殆尽，只剩下毁灭的气息。

悟空持棒僵立在原地，手臂微微颤抖，金箍棒的尖端因用力而抵入地面，却浑然不觉。他仰头望着半空中那尊冰冷威严的金色佛陀虚影，想起那具被吞噬的干瘪肉身，饶是他历经五百年五行山压迫、无数次生死劫难，心智早已锤炼得坚如磐石，此刻也如同被九天雷霆狠狠劈中，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在瞬间停滞！

师父…唐僧…金蝉子…

那个一路西行、迂腐得让他烦躁、慈悲得让他无奈的和尚；那个会因他打死妖精而念紧箍咒、会因他受伤而流露出担忧的师父；那个他数次舍生忘死救下的、看似普通的凡人…其体内竟藏着这样一尊冰冷无情的佛陀虚影？！

那泉眼中的古老存在，称其为…“菩提果”？

菩提果…不是佛门至高的灵物吗？难道唐僧的肉身，只是孕育这“菩提果”的容器？

那这西行取经…这九九八十一难…这一路的厮杀与挣扎…这金箍的束缚与符印的驯化…

极远处的虚空之中，我（无相子）的灰眸之中终于不再是死水般的平静，闪过一丝诧异。

金蝉蜕壳，菩提现世。

铺垫了这么久的戏肉，终于还是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