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长或短的小短篇儿 第28章 明月照岚山（三）

黎明刚要开口，冥岚已接过锦盒：正好，当着诸位前辈的面，看看教育界精英的建议。

他当众拆开锦盒，先展开那幅浮世绘。老帅眉头一皱：日本玩意儿？

葛饰北斋真迹。冥岚却微微一笑，难得一见。他小心卷好画轴，又取出文件翻开。当看到扉页金粉题字时，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北平教育改良计划》...他朗声读出标题，周围已有军官发出嗤笑。

教书匠就是教书匠，送礼都送字纸！

冥将军哪来闲工夫搞这些...

议论声中，黎明脸颊发烫。他早该想到，在这种场合送教育方案是多么不合时宜。

冥岚突然抬手，全场瞬间安静。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黎明脸上：黎教授提议在军营和郊区增设三十所夜校，由我军提供场地，燕大派教师。他顿了顿，我认为可行。即日起，从军费中拨专款五万大洋支持此计划。

满座哗然。五万大洋足够装备一个营！老帅脸色瞬间阴沉，但碍于宾客在场不便发作。

贤侄醉心教育，实乃国家之福。一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笑着打圆场——日本领事馆的武官小野，不过在下好奇，黎教授为何对军人教育如此热心？

话中有话的试探。黎明正欲回答，冥岚已冷冷开口：小野先生是在质疑我军与教育界的合作？

不敢。小野鞠躬，眼中却闪着精光，只是想起东京帝大某些赤色分子也热衷平民教育...

冥岚手中酒杯地捏碎，玻璃碴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在地毯上。全场死寂。

犬子失礼了。老帅突然大笑，来人，带将军去包扎！黎教授，请随老夫来。

书房里，老帅示意仆人退下，突然变脸：黎公子好手段，短短数月就让我儿为你一掷千金。

黎明背后渗出冷汗：晚辈绝无此意...

明人不说暗话。老帅从抽屉取出一份文件，你与周家的婚约，老夫已知晓。若周家知道你这段时间频繁出入司令部，会作何感想？

黎明如坠冰窟——父亲竟将婚约之事告知了冥家！

犬子性子倔，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老帅逼近一步，但若有人利用这点...他故意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父亲。冥岚推门而入，右手缠着绷带，宾客等着切蛋糕。

老帅冷哼一声离去。冥岚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抱歉。

该道歉的是我。黎明苦笑，给你惹麻烦了。

冥岚摇摇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看看这个。

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冥岚穿着东京帝大校服，与一个清秀青年并肩站在樱花树下。两人手**同举着一份报纸，头条赫然是反对军国主义几个大字。

柳原孝之助。冥岚轻抚照片，我们合办的《樱草》杂志被查封后，他转而给《朝日新闻》写评论。他苦笑，小野当时是特高课警察，亲自带队逮捕了他。

黎明心头一震：所以他刚才是在...

警告我。冥岚合上相册，他知道柳原的事是我的逆鳞。

宴会持续到深夜。黎明借口不胜酒力，溜到后花园透气。月光下的牡丹开得正艳，他却无心欣赏。老帅的威胁言犹在耳，周家的婚约更如芒在背。

躲在这儿？冥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已脱去军装外套，只着白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将军不该离席。黎明没回头。

叫我冥岚。他在石凳上坐下，或者...岚。朋友都这么叫。

朋友。这个词让黎明心头一暖。他转身坐下，发现冥岚手里拿着他那份教育计划，页边写满了批注。

五万大洋...太破费了。黎明低声道。

值得。冥岚仰头望月，你知道吗？我军士兵七成不识字，收到家信都得找人念。上次有个传令兵看错坐标，害得一个排白白送死。

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两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

为什么学艺术史？良久，黎明问道。

冥岚眼神飘远：母亲喜欢油画。她总说，枪炮能征服土地，只有美能征服人心。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是不是？

黎明想起学堂里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睛，很美。

这个回答让冥岚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月光下，那双平日冷峻的眼睛竟显得格外温柔。

你呢？为什么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的教职回国？

你怎么知道...黎明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调查过所有接近我的人。冥岚坦然道，尤其是...特别在意的。

特别在意。这四个字让黎明心跳漏了一拍。他低头掩饰发烫的脸颊：国内需要教育者。在哥大教书，不过是给美国添个二流学者；回国办学，或许能改变几个孩子的命运。

冥岚突然笑了，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所以我们本质上是一类人。

一类人？黎明挑眉，你是军阀继承人，我是教书匠。

都是理想主义者。冥岚轻声道，只是你选择启迪民智，我选择拿起枪杆。

这个认知让黎明心头一震。是啊，他们都在这乱世中，以自己的方式追寻着同一个目标——一个更好的中国。

柳原常说，教育能防止下一代重蹈我们的覆辙。冥岚的声音低沉下来，但他忘了，首先得保证有下一代他右手无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军刀，有时候，暴力是必要的恶。

黎明想起西郊学堂被砸那天的情景。若非冥岚以暴制暴，那些孩子至今无法上学。或许世间真理，从来不在极端，而在平衡？

我订了婚。他突然脱口而出。

冥岚身体一僵，随即恢复常态：听说了。周家千金。

父亲定的，我...

不必解释。冥岚站起身，这种事，我们都没得选。

这句话像一堵无形的墙，突然隔在两人之间。黎明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将军！赵副官匆匆跑来，老帅找您，说是天津来了紧急电报。

冥岚点点头，转向黎明时已恢复将军面具：黎教授，明日司令部见。

望着冥岚远去的背影，黎明胸口发闷。他独自在花园徘徊至东方泛白，直到仆人开始收拾宴席才离开。

回到燕大宿舍，他发现桌上多了一个锦盒——是他送给冥岚的那幅浮世绘，但展开后，背面多了一行题字：

月光虽冷，不掩其辉。知音虽稀，不违其心。——岚

字迹苍劲有力，与文件上的批注如出一辙。黎明将画轴贴在心口，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无论有多少阻碍，这个乱世军阀已经在他心中占据了特殊的位置。

次日清晨，黎明刚到司令部就被赵副官拦住：黎教授，将军去天津处理紧急军务，留话请您照常授课。

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赵副官压低声音，昨晚老帅大发雷霆，说五万大洋的事...

黎明心头一紧：将军受责罚了？

跪了一宿祠堂。赵副官苦笑，不过您放心，咱们将军决定的事，老帅也拗不过。

上课时，黎明心不在焉。课后他特意去了趟后院，梧桐树下的小提琴盒不见了。冥岚去天津为何要带琴？

三天后，天津租界发生华人学生与英军冲突事件。报纸上模糊的照片里，黎明一眼认出那个站在学生最前排的高大身影——虽然戴着帽子伪装，但那挺拔的站姿，分明是冥岚！

胡闹！黎老爷将报纸摔在早餐桌上，堂堂将军扮学生闹事，成何体统！

黎明却盯着照片角落——冥岚身后那个模糊的侧影，怎么那么像...周家小姐？

天津英租界的夏夜闷热难当。黎明擦去额头的汗水，再次核对地址——保定道17号，周家公馆。照片上周小姐身后的洋房应该就是这里。

三天前，他从报纸上发现疑似周小姐的身影出现在天津学生冲突现场，便以探访未婚妻为由向父亲请辞，实则是担心冥岚安危。毕竟，一个军阀伪装学生参与反英游行，一旦身份暴露...

黎先生？一个温婉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转身的瞬间，黎明愣住了。站在铁艺大门前的女子一袭淡紫旗袍，面容姣好，正是周家小姐周莹。但与报纸上那个站在游行队伍中的激昂女子判若两人。

周小姐，冒昧来访...

为了冥将军来的吧？周莹直接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进来说。

周家客厅西式装潢，留声机播放着爵士乐。周莹遣退仆人，递给黎明一杯冰镇柠檬水。

你和将军的事，我知道。她开门见山。

黎明呛了一口水：我们...只是公务往来...

得了。周莹从抽屉取出一沓照片摊在茶几上——全是黎明和冥岚在学堂的合影，有并肩而立的，有相视而笑的，甚至有一张冥岚为他拂去肩上落花的特写。我是《华北日报》特约摄影记者，化名跟踪报道学运半年了。

黎明耳根发烫，这些照片中的眼神和姿态，任谁都能看出绝非普通交情。

冥将军前天被捕了。周莹突然压低声音，英租界警察没认出他，但以煽动暴乱罪名关在维多利亚拘留所。

黎明手中的玻璃杯差点滑落：消息可靠？

我亲眼所见。周莹咬着下唇，冲突发生时，他救了我。后来警察清场，他为了掩护学生撤退，故意暴露自己...

难怪照片上她站在冥岚身边！黎明猛地站起：我得去保释他。

没用。周莹摇头，英国人正在气头上，已经打伤好几个去要人的中国官员。她犹豫片刻，不过...明天有个机会。

根据周莹的情报，英租界总办查理斯次日将在利顺德饭店举办晚宴。若能混进去，或许能找到救人突破口。

次日黄昏，黎明换上燕尾服，以燕京大学教授身份顺利进入饭店。水晶吊灯下，英**官和商人们举杯畅谈，对正在发生的冲突毫不在意。

...那些中国猪就该吃点苦头...

听说抓了个领头的，明天要当众鞭刑以儆效尤...

黎明心头一紧，假装不经意地靠近谈话者：打扰，听说抓了个学生领袖？

关你什么事？络腮胡军官警惕地打量他。

我是燕大教授，担心学生安危...

军官大笑，你们这些教书匠养出来的好学生他凑近黎明，满嘴威士忌味，明天中午，维多利亚拘留所广场，二十鞭！让他记住大英帝国的厉害！

黎明借口离席，匆匆找到在花园等候的周莹。

必须今晚行动。他将听到的消息告诉她，你有记者证，能进拘留所吗？

周莹咬着嘴唇点头：可以试试，但就算进去，怎么救人？

黎明思索片刻，突然想起冥岚给他的那把钥匙——司令部西厢藏书室的钥匙一直挂在他怀表链上。

我需要你送个信。

一小时后，周莹的记者证帮她顺利进入拘留所。她假装采访值班警官，趁机将一张字条塞给了唯一认识冥岚的华裔狱警——那是黎明用日文写的一句话：月光下的浪人记得葛饰北斋。

午夜时分，拘留所侧门悄然打开。冥岚穿着狱警制服溜出来，与暗处的黎明和周莹汇合。

你怎么...冥岚声音嘶哑，右颊有一道新鲜鞭痕。

嘘，先离开。黎明递给他一顶帽子和外套。

三人刚拐进一条小巷，前方突然亮起刺眼车灯。

果然在这里。小野武官从黑色轿车里走出，身后是四名持枪日本浪人，冥将军，您这副模样若被英军发现，会引起外交风波啊。

冥岚将黎明护在身后：小野先生消息真灵通。

领事馆一直关注将军安危。小野微笑，特别是...与黎教授在一起时。

黎明心头一凛——他们被跟踪了！

多谢关心。冥岚冷声道，我们自己能解决。

恐怕不行。小野拍拍手，浪人们举枪逼近，英国警察正在全城搜捕越狱者。将军若不想连累黎教授和周小姐，最好跟我们走。

僵持之际，远处传来警哨声。小野笑容加深：选择时间到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