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西市的青石板路染得一片猩红。沈醉立于“回春堂”的门楣下,指尖捻着一枚磨得光滑的竹牌。牌面上刻着半朵残缺的莲,另一半,据说在十年前那场血洗御史台的夜中,随着主人的头颅一同消失在护城河里。
“客官里面请?”店小二的声音带着市井特有的油滑,眼角却瞟着沈醉腰间那柄用黑布裹着的长条物事。这西市鱼龙混杂,带兵器的不少,但像这般裹得密不透风,偏又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的,却不多见。
沈醉没应声,只将竹牌在指间转了个圈。竹牌碰撞的轻响里,斜对门的酒肆二楼突然泼下一盆残酒,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映出个穿月白长衫的少年身影。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目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脊梁却挺得比城墙上的枪杆还直,手里捏着只空了的酒碗,指节泛白。
“店家,结账。”少年的声音清冽,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井水,掷在喧闹的酒肆里,竟让周遭的笑骂声都淡了几分。他放下三枚铜板,转身下楼时,目光精准地落在沈醉手中的竹牌上,脚步顿了顿,随即径直朝“回春堂”走来。
药铺里弥漫着当归与艾草的气息,沈醉选了最靠里的隔间,窗纸糊得厚实,却挡不住街对面酒肆传来的猜拳声。少年推开门时,带进来一阵风,裹挟着淡淡的血腥气——不是新鲜的,是陈年旧伤被寒气激出来的那种,混在药味里,像一首未完的悲歌。
“沈先生?”少年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中,指节依旧泛白。他没问沈醉是谁,也没验那半朵莲牌的真假,仿佛沈醉出现在这里,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醉抬眼,目光扫过少年脖颈处隐约露出的疤痕。那疤痕像条扭曲的蛇,从衣领下钻出来,爬向耳垂,是鞭伤,而且是用浸过盐水的鞭子抽出来的,下手的人,存心要让这伤一辈子都好不了。
“林砚秋?”沈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两块冰在暗处相撞,“你父亲林御史,死前托人带的信,说你藏在西市的染坊里,每日寅时去护城河捞浮萍。”
少年的肩膀猛地一颤,袖中的手攥得更紧了。捞浮萍?那是父亲教他的暗号,浮萍底下埋着的,是当年弹劾丞相魏庸的奏稿副本。可父亲死的第三日,染坊就起了场大火,那些藏在浮萍下的纸,早成了灰烬。
“沈先生可知,那场火是谁放的?”林砚秋的声音有些发飘,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茶水太烫,溅在虎口上,他却浑然不觉。
沈醉没回答,反而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推到少年面前。纸包里是半块风干的莲糕,上面还印着完整的莲花图案,是城南“莲心斋”的招牌点心。十年前,林御史每次上朝前,都要带一块给幼子当早食。
林砚秋的喉结滚了滚,伸手去拿莲糕时,指尖抖得厉害。糕饼早已硬得像石头,他却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凑到鼻尖轻嗅。那瞬间,他眼里的坚冰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那是十五岁少年不该有的恨意,浓得化不开,像墨汁滴进了清水里。
“魏庸的义子魏虎,现在是禁军副统领。”沈醉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父亲的棺椁出城门那日,是他亲自监斩,说林御史通敌叛国,尸骨不配入祖坟。”
“我知道。”林砚秋咬碎了一口莲糕,渣子混着血沫从嘴角漏出来,“我就在城门洞子里,看着他用脚碾我父亲的牌位。”
那日的雪下得很大,魏虎穿着镶金边的铠甲,靴底沾着泥,一脚踩在“林讳仲礼”的木牌上,碾得木屑纷飞。围观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只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哭着喊“林大人是好人”,被她娘死死捂住嘴。林砚秋缩在厚厚的草堆里,牙齿咬得咯咯响,直到血腥味混着雪水渗进草里,他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已嵌进掌心。
“魏庸要在三日后的重阳宴上动手。”沈醉将一杯冷茶推到少年面前,茶水上浮着层细碎的白沫,像极了护城河上的冰碴,“他对外说请了仙师祈福,实则是要借宴会之名,清理朝中不肯依附他的老臣。”
林砚秋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水呛进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沁出泪来,却不是因为呛,而是因为“仙师”二字。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月圆之夜,父亲书房里突然闯入的白影,那白影指尖弹出的幽蓝火焰,将父亲毕生心血烧成灰烬时,空气中弥漫的甜腻香气——那香气,与前几日魏府传出的“供香”味,一模一样。
“我知道一个地方。”少年咳够了,声音带着沙哑的决绝,他伸手在腰间摸索片刻,掏出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事,放在桌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是父亲生前带我去的,从御史台后院的枯井下去,能直通皇宫的御花园。”
油布解开,露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弯弯曲曲的线,像极了盘在蛛网里的蛇。地图边角处有个小小的“林”字,墨迹早已发灰,却依旧能看出落笔时的郑重。沈醉的指尖抚过地图上标注的“秘道”二字,那里的羊皮因为反复摩挲,已经薄得近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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