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靴底碾过第三具黑衣人的咽喉时,晨雾正从青石板路的缝隙里往外渗。那截染血的竹笛还斜插在腰间,笛孔里凝着的霜气混着血腥,倒比昨夜破庙里的残烛更添几分寒意。
“沈公子留步。”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青铜剑。沈醉转身时,指尖已扣住了袖中三寸银针——二十步外的茶寮檐下,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用布巾擦拭着沾血的柴刀,另一只手按着桌角的油纸包,油星子洇出个模糊的“药”字。
“城西百草堂的王掌柜。”沈醉的声音比晨雾更冷,“三天前你该在给瘟疫病人熬药,而非握着屠刀蹲在官道旁。”
汉子猛地抬头,鬓角的刀疤在晨光里泛着红:“沈公子既识得王某,该知堂里最后一口药锅,昨夜被奸党放火烧成了灰烬。”他扯开衣襟,露出左肋下青紫的掌印,“家小被他们扣在牢里,说要我拿你的人头去换。”
沈醉挑眉,银针悄然收回:“看来你的刀,终究没砍对方向。”
“那是因为王某还认得‘忠’字怎么写。”王掌柜将油纸包推过来,里面是用油纸层层裹好的伤药,“城西贫民窟还有十七个能走动的郎中,都愿跟着公子讨个公道。只是……”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他们说,跟着沈醉,怕是活不过三月。”
“活过今日再说。”沈醉抓起药包转身就走,竹笛在腰间轻晃,“让他们午时到落马坡来,带足了金疮药和砒霜。”
王掌柜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人身形虽瘦,却像柄出鞘的古剑,锋芒里裹着化不开的霜。他攥紧柴刀往城西去时,没瞧见茶寮梁上落下片枯叶,叶尖沾着的墨渍,正慢慢晕成个“杀”字。
午时的落马坡被晒得冒白烟,沈醉靠在老槐树下数蚂蚁,竹笛在指间转得飞快。最先到的是个穿绿裙的少女,裙摆沾着泥点,背上却背着个半人高的木箱,箱角露出半截银制的医针。
“苏绾见过沈公子。”少女屈膝时,发间落下片晒干的艾草,“家父是太医院的苏院判,去年因弹劾李丞相被削了职,上月在牢里……”她咬住下唇,指甲掐进掌心,“我在药庐后山藏了三百支淬毒的针,够用吗?”
沈醉看着她眼底的红,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宫墙外见过的那株玉兰,被暴雨打落时也是这般决绝。他刚要开口,却见坡下扬起阵尘土,十几个挑着药箱的汉子正往这边赶,为首的王掌柜挥着柴刀,身后跟着个跛脚的老秀才,怀里抱着捆竹签,每根签上都写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这是贫民窟的户籍册。”老秀才喘着气递过来,竹笠下露出半张被烫伤的脸,“奸党烧药铺时,我拼死抢出来的。这些人……总得留下个名字。”
沈醉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粗糙的竹面,忽然觉得比握着刀更沉。他正翻到第三页,远处传来马蹄声,三匹快马踏碎烟尘,为首的骑士翻身落马,玄色劲装下露出银质的虎头令牌。
“镇北军骑都尉赵珩,参见沈公子。”骑士单膝跪地,甲胄上的血痂还未干透,“末将带了二十八名弟兄,都是当年跟着岳将军守雁门关的老兵。”他扯开披风,露出背后纵横的刀伤,“将军死前说,若遇沈醉,便将这令牌交给他。”
那令牌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沈醉认出上面刻着的“忠勇”二字,是先帝亲笔所题。他想起岳将军战死的那夜,自己正蹲在城墙下烧纸钱,火光里飘来半片染血的铠甲。
“雁门关的雪,比这里冷。”沈醉将令牌抛回去,竹笛终于停在指间,“让你的人卸下盔甲,换身布衣。从今日起,你们不是兵,是要去挖狐狸洞的猎人。”
赵珩接住令牌时,指腹触到沈醉留下的温度,忽然明白为何军中总说,沈醉的手比冰刃更能伤人,也更能让人热血沸腾。他正要吩咐弟兄们卸甲,却见坡下又走来个身影,青衫洗得发白,手里摇着把破扇,扇面上“清风”二字已褪了色。
“在下柳轻侯,江湖人称‘百晓生’。”青衫人折扇轻点,露出两颗小虎牙,“听闻沈公子要办场大事,特来送份薄礼。”他从袖中摸出本小册子,封皮写着“奸党党羽录”,“这里面记着三百七十二个名字,从李丞相的贴身小厮,到各州府的爪牙,生辰喜好、贪嗔痴念,应有尽有。”
沈醉接过册子翻了两页,眉峰微挑:“柳先生倒是消息灵通。”
“不是灵通,是恨得深。”柳轻侯收起折扇,扇骨敲着掌心,“家父曾是江南巡抚,因不肯同流合污,被他们扣了个通敌的罪名,全家七十三口,只剩我躲在粪车里逃了出来。”他忽然笑起来,眼角却泛着红,“沈公子可知,粪水的味道,比仇恨更难洗干净?”
风从坡下卷上来,带着药草和汗臭的气息。沈醉望着眼前这些人——断了腿的秀才,背着毒针的少女,卸了甲的兵痞,摇着破扇的书生,还有十几个握着柴刀、药杵、甚至绣花针的汉子——忽然觉得这落马坡的尘土,竟比皇城的金砖更让人踏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