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栀向满 第181章 心声裂帛

「你是我一边崩溃一边自愈的无解命题。」

晨雾如一件巨大的、湿润的纱袍，无声地覆盖了整座山谷。

溪水在嶙峋的卵石间蜿蜒，水面与空气的交界处，升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薄霭，将远山黛色的轮廓与近处草木滴翠的细节，都晕染成了一幅写意的、流动的泼墨山水。

空气清冽，干净的味道，吸入肺腑，仿佛能洗涤掉所有尘世的喧嚣。

林满用冰凉的清水简单地洗漱过后，昨夜的窘迫与懊恼而烧灼的燥热，总算被这物理的低温强行压了下去。但她心底那片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深海，依旧暗流汹涌，未有片刻平息。

走到湖边，她接过沈苏苏递来的一根鱼竿，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挂上鱼饵，然后将鱼线甩进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里。

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巧地落入水中，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表面上强装镇定，内里却早已暗流涌动。

“行了啊，别想太多了，”

沈苏苏侧过头，看着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用肩轻轻碰了碰林满的肩，“一副准备奔赴刑场的表情。不就是睡在一个帐篷里吗？再说了，你俩那点事，这儿有一个算一个，谁心里没点数？”

林满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只是怔怔地看着水面上那个随着微波轻轻晃动的浮漂，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苏苏，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错，你就好好执行你的计划。”沈苏苏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要不，先想想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等他们回来了，你还是要面对他吧？”

怎么办？林满在心里苦笑。

她要是知道怎么办，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半死不活。

她和顾沉之间，早已不是这么简单的“面对”或“不面对”的问题。他们的关系，像一团被扯断后又胡乱缠绕在一起的毛线，看得见无数个线头，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是能真正解开所有症结的。

“不知道。”

林满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的疲惫。

她看着那片被晨光染上淡金色的溪面，眼神有些空洞，“我跟他现在，就像隔着一条结了冰的墙。能清晰地看见对面的他。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可我就是过不去。”

“每一次，我以为可以触碰他的时候，现实又会狠狠地给我泼上一盆冷水，让那冰墙结得更厚。”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自嘲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所以，就这么拖泥带水地耗着。”

“一边理智地告诉自己，这个人，这段关系，必须戒断；一边又在每个空隙里，无可救药地想。一边崩溃，一边自愈；一边清醒，一边沉沦。一边对自己说着‘该放下了’，可脑子里想的，念的，全都是他。”

这些话，是她紧锁在心底的秘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这是她的伪装下，最柔软、也最不堪一击的软肋。

沈苏苏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看着林满那苍白的侧脸，和那双映着溪光、却空无一物的眼眸，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心疼。

她了解林满。

林满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让她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向内压缩，一个人扛下所有。而原生家庭带来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被抛弃的恐惧，又让她在情感里极度敏感和拧巴。

能让她说出这番话，可见她心里的那根弦，早已绷到了将断未断的边缘。

“说爱吧，”林满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声，在清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涩然，“可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们之间，隔着他们庞大而复杂的家族，隔着商业的对立，隔着他要的‘决裂’。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可要说不爱……”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眼眶瞬间就红了，“听到他的名字，看到他的人，哪怕只是一个相似的背影，这颗不争气的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痛。”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里面的栀子花吊坠硌得她心疼，仿佛那里真的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抽搐着疼。

“所以，我只能逼着自己去‘释怀’。释怀那些伤害，释怀那些误解，释怀我们之间所有的不可能。然后，站在原地，不甘心，不肯彻底撤退。”

“因为我知道，一旦我真的转身走了，我们之间，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沈苏苏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眶也跟着红了。她伸出手，将林满揽进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里是无尽的心疼与无奈。

“我的傻满满啊……”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以前总觉得，只要爱得够深，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可现在看着你和顾沉，我才明白，有时候，真正把人折磨疯的，根本就不是爱与不爱，而是那种……明明深爱，却又被无数现实矛盾反复撕扯的、无解的绝望感。”

“就是无解。”林满靠着她，汲取着这唯一的支撑，闭上眼，任由自己的心疼得发紧。

“苏苏，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想，”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我真希望，他身边突然出现另外一个人。一个家世、样貌、能力都无可挑剔的女人。她会在他事业上帮助他，她会了解他所有的喜好，她会让我放下过去，重新开始的人。那样，或许我就能……彻底死心。”

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能让她带着满身伤痕，却又能骗自己是“成全”的、体面退场的借口。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沈苏苏立刻反驳道，“就算真有那么个人，你就能死心了？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你自己吗？你只会更难受！”

“难受，总好过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耗着。”林满苦笑。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踩在湿润草地上的脚步声，从她们身后不远处传来。

林满瞬间警觉，她猛地止住了话语，身体也下意识地从沈苏苏的怀里退了出来，飞快地抹掉不知什么时候挂在脸上的泪痕。

她回过头，看到周靳言正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他的步伐从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早餐好了。”他将其中一杯咖啡递给沈苏苏，声音温润，“山里清晨凉，喝杯热的暖暖身子。”

沈苏苏有些不自然地接过咖啡，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林满的心，却沉了下去。

应该没听到吧。

她看着周靳言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深不见底的眼眸，试图从中寻找出一丝端倪，却只看到一片平静无波，完美地掩藏了所有情绪，只剩下洞悉一切却又不动声色的从容。

但愿，他什么都没听到，顾沉就不会知道。

林满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发现。

就在离他们身后不远处，那片被晨雾笼罩的、茂密的树林边缘，还有一道身影。

从山顶测试无人机，提前回来的身影。

顾沉就站在那里，站在一棵巨大的、可以完美遮蔽他身形的古树之后。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或许是从林满说出那句“我是不是做错了”开始，又或许，更早。

晨雾沾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凝结成细小的、冰冷的水珠，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因为，有一种更刺骨的、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的寒意，早已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

他听到了。

他把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无可救药”，都一字不落地，听得真真切切。

原来，她和他一样。

一样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拉扯中，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一样在无数个夜里，一边告诉自己要放下，一边又无可救不可地想念。

原来，她选择站到他的对立面，不是因为恨他……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深刻到让他心痛的，笨拙而决绝的爱。

原来，她希望他身边出现另一个人，不是为了看他幸福，而是为了……逼自己死心。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得通红的、锋利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心上，烫得他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怨怼，所有的不解，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巨大的、名为“心疼”的情绪，彻底淹没。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强撑着、用冷漠来武装自己的女人，那颗早已被他自己亲手冰封起来的心，瞬间，碎得七零八落。

他想冲过去。想不顾一切地，将她狠狠地揉进怀里，告诉她，别再逼自己了，别再用这种自伤的方式。

他想告诉她，所有的风雨，所有的枷锁，都让他一个人来扛。

可他的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得，一步也无法迈出。

他不能。

起码现在不能。

一旦他戳破了她的伪装，那她所做的一切努力，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就都白费了。

他亲手将她推开，就是为了让她远离风暴中心。

如果现在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让她所有的苦心都付诸东流，那他算什么？

他无声地转身，一步步退回到密林的更深处，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她为什么拼了命也要进入顾氏？

她为什么要处处与他针锋相对？

她为什么明明不堪一击，却要故作坚强？

他过去只看到了她的“背叛”，只感受到了被推开的愤怒，却从未深想过，在那决绝的背影之下，可能隐藏着一个他一无所知的、必须由她独自背负的沉重秘密。

而这个秘密，极有可能，就藏在顾氏集团那看似光鲜亮丽的泥潭里。

他快步走到一个信号稍好的山坡上，凛冽的晨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凌乱飞舞，也让他滚烫的头脑愈发清醒。他拿出手机拨通。

电话接起。

“顾总。”陈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陈阳，”顾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冰冷的穿透力，“启动‘天枢1.0’的内部压力测试。”

电话那头的陈阳明显愣了一下，“天枢”是他们背着顾氏集团秘密研发的最高级别数据风控与审计系统，还从未正式启用过。

“测试目标，”顾沉的目光投向远方，穿过层层薄雾，仿佛要看透什么，“定为顾氏集团近三年来所有的对外资本投放和内部资金流动项目。我要一份最详尽的数据异常分析报告。”

“是，顾总。”陈阳没有多问一个字，他听出了顾沉语气里的不同寻常。

说完，顾沉便挂断了电话，没有给陈阳任何追问的机会。

顾建宏的手段有多脏，行事有多谨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些年，他的序伦科技看似在集团里被架空，实则早已在暗中布网，等待时机。

林满现在是站在明面上，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任何关于他和林满的联动都可能引来顾建宏的攻击。

他要帮她，但绝不能明着帮。

他需要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个能将所有真相都挖出来，又能将她完好无损地摘出去的、完整的计划。

顾沉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影，望向湖边的方向。

那双冰封般的黑眸里，滔天的杀伐决断之气，终究是缓缓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近乎投降的、无奈又纵容的苦笑。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放手去做吧。

谁让她是他无药可解的毒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