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疫疠的阴云终于从三十六村的上空散去,阳光重新洒在涪水两岸,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暖意。
村社的长老们聚在最大的渡口,身后是数千名脱离了“哑行症”折磨的村民,他们的脸上,感激与敬畏交织。
一位白须长老颤巍巍地走上前,声音洪亮如钟:“此番大疫,三十六村能得保全,全赖医者仁心。我等商议,欲推举一人为‘医首’,立碑刻名,享万世香火!”
话音落,所有人的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了那个站在人群边缘的女人——柳妻。
是她,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以一套看似离经叛道的针法,唤醒了第一个病人。
是她,不眠不休,将这套针法传授给每一个愿意拿起针的妇人、孩童、乃至渔夫,最终汇聚成一股足以与天灾抗衡的力量。
她,理当为首。
然而,柳妻却缓步走出,她并未走向长老们预留的尊位,而是走到了人群中央。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那些曾经绝望,如今重获新生的脸。
“多谢各位厚爱。”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渡口,“但柳氏,愧不敢当。”
人群中泛起一阵骚动。
她抬起手,轻轻下压,喧哗声瞬间平息。
“诸位请想,若无张家大婶彻夜熬煮的草药,病患何来体力承受金针之痛?若无李家渔夫冒死入江采来的‘定心草’,那针法又如何能稳住心脉?若无这千百双拿起针的手,我一人,又能救得几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石掷地:“此疫,从来没有‘首医’,只有无数双‘针手’!凡救一人者,皆为首医!”
言罢,她转身对长老们深深一躬:“若要立碑,便立一块无名碑。不必刻任何人的名字,只刻八个字——”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震四野。
“此地,人人皆医!”
满场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那是一种比推举出任何一位英雄都更让人心潮澎湃的认同感。
远处的江岸边,一棵柳树下,涪翁一身寻常布衣,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浑浊的眼眸中映着柳妻坚毅的背影,嘴角不易察察地微微上扬,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低语:“这才像话。”
功名尘土,真正的丰碑,是刻在人心里的。
然而,风波未平。
几日后,一群文士装扮的人带着满脸的激动与崇敬,捧着一卷厚厚的新稿,找到了涪翁的住处。
为首的文士躬身道:“涪翁前辈,晚生等人已将此次抗疫中的种种神妙针法、脉理心法尽数整理成册,取名《新针经》。此乃超越古人的济世宝典,只求前辈能为之题序,我等便将它刊行天下,光耀万代!”
他们相信,这部由实践淬炼出的经典,必将取代旧有的医道,成为新的圭臬。
涪翁看着那崭新的书卷,墨迹未干,似乎还带着所有人的心血与期盼。
他正要伸手,一个身影却如疾风般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柳妻。
“不可!”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文士们愕然:“柳夫人,这……这是为万民造福的好事啊!有了此经,后世医者便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有法可依?有章可循?”柳妻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悲凉,“百年前的《针经》,何尝不是前人的一片苦心?可结果呢?它成了后人不敢逾越的枷锁,成了思想的牢笼!若非此次大疫逼得我们走投无路,谁又敢去质疑那书上的每一个字?”
她一把从为首文士手中夺过那卷《新针经》,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走向旁边一堆刚刚熄灭的篝火。
她用火石重新引燃了余烬,毫不犹豫地将那卷凝聚了无数心血的书稿,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你!”文士们目眦欲裂,仿佛被焚烧的是自己的骨血。
“若再立一经,不过是让百年后的子孙,再经历一次我们今天的痛苦!”火光映照着柳妻决绝的面庞,她的声音在烈焰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高亢,“记住!我们的经,永远是明天的病,是那些尚未出现的疑难杂症!而不是昨天写在纸上的陈旧文字!”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书页,那些精妙的图谱、详尽的注解,在烈火中卷曲、焦黑,化为一缕青烟。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是那个盲童。
他一直被涪翁带在身边,一双眼虽不能视物,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明亮。
他手中也捏着一卷薄薄的、用粗糙草纸写就的手稿,那是他凭着超凡的感知,自己摸索记录下的《心感脉法》,是他视若珍宝的独门心得。
他走到火堆前,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将自己这份手稿,也轻轻地投入了火焰。
“孩子,你……”涪翁欲言又止。
盲童没有回答,只是在火苗窜起的那一刹那,张开了口,用他那清澈空灵的嗓音,唱起了《针歌》的最后一节:
“天心不可测,人心自有光。一念通神明,无针亦成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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