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河滩,余烟未散,昨夜万人空巷的喧腾仿佛还缠绕在风里。
灰烬中残留着半截竹签,上面墨迹斑驳写着“活我全家”四个字,被晨露浸得微微晕开。
苏晚晴蹲在阿牛嫂身边,膝前摆着一盆清水、几块粗布和一小罐药膏。
阿牛嫂那双常年揉面蒸馍的手,昨日扛了一整夜的酱坛,指缝裂开,渗着血丝,像干涸的土地。
“疼就叫出来。”苏晚晴低声道,指尖轻轻托起她颤抖的手掌。
阿牛嫂咬着唇摇头,眼眶却红了:“不疼……比起饿肚子,这算啥?我三个娃以前冬天连粥都喝不上,现在能吃上梅酱拌饭,还能跟着商盟学手艺……值了。”
苏晚晴没再说话,只是动作更轻了些。
她将药膏一点点涂上裂口,用布条一圈圈缠紧。
她的手也裂了,掌心磨出老茧,可她早已习惯——这不是一双适合捧茶执笔的手,而是该握锄、掌锅、撑起一片天的手。
远处,炊烟又起。
几个孩子围在残火边,用铁片烤着粗粮饼,香味混着焦味飘来。
一个老农坐在石墩上,捧着昨晚剩下的麦粥,吹一口,喝一口,热气扑在脸上,竟落下泪来。
“这粥……烫喉啊。”他喃喃道,“多少年没喝过这么烫的饭了,以为这辈子只能咽冷食过活。”
这话被站在不远处的玉箫郎听见了。
他肩背长笛,灰衣未换,站了许久。
昨夜一曲《破阵乐》震动四野,今晨他又悄然归来,只为亲眼看看这群人如何活着。
他默默记下那句“麦粥烫喉”,转身走入街巷。
三日后,市井说书人开场第一句便是:“列位听真——麦粥烫喉,权贵低头!一碗百姓饭,胜过万两金!”
金线楼内,死寂如墓。
雕花窗紧闭,香气凝滞。
柳如眉立于堂中,脸色铁青,手中茶盏又一次砸落在地,碎瓷四溅。
“叛主之奴,也配谈良心?”她声音尖利,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柳五姑!你可知我为你挣了多少体面?让你从一个贱婢住进绣楼,穿绫罗、戴珠翠,如今竟敢反咬一口!”
堂下,柳五姑挺直脊背,不再跪,也不再颤。
她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封泛黄信笺,纸角磨损,似经年翻阅无数遍。
“这是你生母临终前托我保管的。”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当年绣坊拒你入门,不是因你名字卑微,是你庶出之身,族谱不留名。他们嫌你血脉不正,怕污了‘清贵’门楣。”
她冷笑一声,将信递出:“你烧粮仓、毁商路、害百姓,就为了一个别人不肯给你的‘正名’?你踩着成千上万人的命,想换一句‘你也配’?”
柳如眉怔住,瞳孔剧烈收缩。
她伸手去抢,却被柳五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
“我宁负你,不负良心。”柳五姑一字一顿,“这些年我看你一步步走偏,不敢劝,只能瞒。可昨夜南楼素宴,我看见那些孩子捧着一碗麦粥哭出声……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比脸面重要得多。”
言罢,她转身离去,脚步坚定,再未回头。
柳如眉独自站在满地碎片中央,手指颤抖,终于弯腰拾起那封信。
泛黄纸页展开,母亲笔迹赫然在目:
“吾女如眉,生于微末,长于冷眼。愿你此生不必为‘正名’折骨,只求一日吃饱穿暖,问心无愧。”
她僵立良久,忽然踉跄后退,扶住桌沿,像是被人狠狠击中心口。
十年执念,轰然崩塌。
原来她争的从来不是尊严,而是一场无人认可的悲鸣。
与此同时,城西渡口。
顾大家已登上小舟,行囊简朴,只带一砚一笔。
他本是书法名宿,受金线会重金相邀为楼题匾,却在目睹素宴之后,焚稿退聘。
“民间有道,我不配执笔。”他曾如此对弟子说。
可船未离岸,小春子姐便追至水边。
“顾大家留步!”她高声喊道,手中捧着一段嫁接好的桃枝,根系裹泥,嫩芽初绽。
她不顾旁人目光,当众站上石阶,扬声道:“您不愿题匾,是觉得我们粗鄙无文。可您知道吗?苏娘子教我们,果树不怕出身低——野李根也能接桃芽,盐碱地也能长麦穗!只要肯接,就能活;只要肯种,就能甜!”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剪枝、削面、绑扎,动作干净利落。
围观者越来越多。
有人认得她,正是当初那个被人嘲笑“女子妄想经商”的村妇,如今却成了晚晴商盟五大管事之一。
顾大家立于船头,望着她皲裂却灵巧的手,望着她眼中灼灼光芒,忽然心头剧震。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立志“以文载道”,可后来呢?
不过是为权贵写贺词、替富商题斋号,笔墨尽染铜臭。
而眼前这个女子,没有诗书满腹,却用一根树枝,讲出了最深的天理。
舟未行,人已动容。
他猛然转身,跃下船板,踏浪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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