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拂晓未明。
天边一抹青灰压着地平线,太庙外的长巷静得能听见霜粒落地的轻响。
六辆牛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侧门小径尽头,车轮碾过残雪,留下六道深而稳的辙痕,仿佛命运之笔在史册上划下的第一道印。
李掌灯早已换岗,一身杂役灰袍裹身,袖口还沾着昨夜香炉扫灰时留下的炭迹。
他站在侧门前,手指微微发抖,却仍将铜锁轻轻旋开——咔哒一声,轻如叹息,却像是劈开了整座王朝礼制的冰层。
“快。”他低声道。
苏晚晴第一个跳下牛车,斗篷掀开的一瞬,寒气扑面而来,她却站得笔直。
身后十二名少女依次列队,皆着素麻染就的粗裙,腰间系一条红巾——那是红姑用山中茜草熬汁、亲手织了三昼夜的信物。
红巾一角绣着极细的纹路:三横一竖,是杏花村暗传多年的“信义”密码,也是她们此行不退的誓约。
她们每人手中捧着一只陶碗,碗底嵌铜,冷雾缭绕,宛如捧着一方微缩的冬日江山。
阶上,孙福安负手而立,鼻梁高挺如刀削,目光冷冷扫来。
他今日特意换了紫金云纹官服,腰佩玉珏,一副执礼监正使的威仪。
“尔等庶民,可知擅入宗庙者,杖八十,流三千里?”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在地上。
风卷起苏晚晴鬓边一缕碎发,她抬眼,目光平静却不容逼视:“我们非擅入,乃奉召献味。礼部虽未列名,可百姓之心,亦可作荐书。”
这话出口,满巷死寂。
连李掌灯都屏住了呼吸。
孙福安嘴角一扯,似笑非笑:“荐书?你拿什么做凭?一抔泥土?还是这破碗里冒的寒气?”
“凭味道。”苏晚晴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如击玉,“先帝春飨曾赐‘酱王’于民间,今我以乡土之法复刻其味,若不合祖制,自当伏罪;若合其韵,请问大人,谁更有资格言‘礼’?”
她话音落,身后少女们齐步向前,脚步踏铃,陶碗轻碰,竟自发成律,如溪入谷,如风穿林。
孙福安瞳孔微缩。
第一道“冰梅饮”上席。
兰姑坐于乐台角落,指尖抚上琴弦。
她本是教坊司旧人,七岁习乐,一生只弹雅音,今日却要为一碗乡野冷饮奏曲——可当她看见那碗中浮起的薄霜,听见舞者足铃与陶响自然应和的节奏时,心中某根绷了三十年的弦,悄然松了。
《采桑谣·羽》段起调,低回婉转,带着北岭初春的寒意。
少女们踏步前行,碗中寒雾随动作轻扬,如云出岫。
那一缕酸香,不浓不烈,却极韧极深,顺着空气缓缓渗入每个人的鼻腔、肺腑、记忆深处。
孙福安原本冷笑在脸,正欲开口讥讽“乡野浊气,岂登大雅”,忽然身子一僵。
他闭了闭眼。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宫墙深处,尚是学徒的他偷偷藏起半勺御膳房漏出的梅饮,躲在柴房里一口咽下。
那时的酸,是胆怯的甜,是穷小子对尊贵滋味的全部幻想。
而现在,这味回来了。
不是模仿,不是伪造,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只有时间与真心才能酿出的酸。
他猛地睁眼,手中汤匙“当啷”落地,在青石板上弹跳两下,滚入雪中。
众官员愕然。
只见这位向来倨傲的御膳副监,嘴唇竟微微发抖。
“这……”他声音沙哑,几乎不像自己,“这不是配方的问题……是记忆的问题……”
没人听懂。
但他懂。
有些味道,从来就不该被阶级封存。
第二道“椒蜜藕”呈上,配《耕织吟》变调,节奏延后十二拍,正是苏晚晴昨夜临行前亲自敲定的节点。
她站在队列末尾,目光扫过每一位舞者的手腕、步伐、呼吸频率,确认无误后,才悄然松了半口气。
真正的杀招,还在第三道。
“九酿梅酱”上殿时,孙福安已强压心绪,冷声下令:“取火来,当场验料!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否用了巫蛊邪法,才仿得出这般气息!”
两名侍从立刻捧上银炉,火焰腾起,橘红的光映亮众人面容。
酱体入锅,初时无异,可不过三息,一股醇厚悠远的香气骤然溢出——那是陈年木桶经年发酵的独特气息,夹杂着梅子熟透后的蜜香与微腐的木质沉香,与宫中秘藏三十年的“御酱”气息,分毫不差。
全场哗然。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竹椅拖地的摩擦音。
众人回头。
只见两名仆从抬着一架旧藤椅,上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双眼几近失明,却倔强地昂着头。
是陈婆婆。
九十高龄,曾是先帝御前一名洗碗婢女,唯一活见过“酱王”真容的人。
“让我闻闻……”她颤巍巍抬起手,“这味儿,是不是当年先帝赏的那一坛?”
无人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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