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北岭无月。
荒庵孤悬于断崖之上,四野枯木如鬼影摇曳,檐角那枚青玉风铃不知何时已碎了一角,残片落在阶前,映着半池死水泛出幽光。
风不起,铃不响,仿佛连天地都在屏息等待。
庵内禅房一灯如豆,昏黄火苗在墙上投下佝偻人影。
青姨婆盘坐蒲团,双目空洞,十指却如活蛇般游走于一本薄册之上。
她指尖所触,是桑皮纸最细微的纤维走向——那是金线会三十年来从未外泄的防伪暗记。
而此刻,这本《金线会三年赋役录》上的纹路,竟与总部密库中的母本完全一致。
冷汗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八十两赎罪银……逾期焚牌位……”她喃喃念着册中一行小字,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我……我哪曾欠过会里银钱?分明是这些年,她们克扣下属供奉,反将账算在我头上!可这事,除我之外,再无人知晓……”
心口猛地一抽。
她忽然想起傍晚时分,在山门前那一幕:一个披头散发的绣娘跪在香炉前烧纸钱,哭得撕心裂肺,说因欠款被剜去三指,连亡夫牌位都被扔进茅坑。
那时她驻足倾听,顺手摸了摸那女人烧剩的纸灰——灰烬未散,墨迹尚存,赫然是金线会内部才用的松烟墨。
一切,都太巧了。
正思绪翻涌间,门外传来轻缓脚步声,不疾不徐,像踩在人心脉上。
门开了。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围兵压境。
只有一人静静立于门槛之外,素衣布裙,手中捧着一盏油灯。
灯火微颤,映出她眉眼间的沉静与锐利——不是杀气,而是看透世情后的清醒。
苏晚晴走进来,轻轻将灯搁在案上。
灯下,压着一块陈旧木牌,漆色斑驳,边缘已被虫蛀。
但那四个刻字仍清晰可见:“陈氏夫君”。
空气凝滞。
青姨婆枯瘦的手骤然攥紧了膝上的簿册,指节发白。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她的声音几乎不成调。
苏晚晴没答,只是缓缓坐下,与她对面而坐,目光平和却不容闪避:“十五年前,柳如眉初掌金线会,清洗旧部。您丈夫替您顶了‘私传密令’之罪,被活埋于西岭乱坟岗。临死前,他没喊冤,只求留一块牌位入祠堂。可您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她顿了顿,看着对方颤抖的指尖,一字一句道:
“牌位没进祠,反而被当柴烧了。因为您当年为保地位,亲手交出了他的认罪书。”
青姨婆浑身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喘,像是被人扼住了呼吸。
“我不信……没人知道这事……连谢家老账房都死了……”
“但我不是从账房知道的。”苏晚晴伸手,轻轻推开灯盏,露出木牌背面一道极细的刻痕——是一朵缠枝莲,瓣数正好九片,正是当年青姨婆与丈夫成婚时,亲手绣在嫁衣上的图样。
“这块牌位,是我从西岭一个守坟的老乞丐手里买来的。他说,那夜风大,火堆烧到一半,忽然熄了。第二天,坟头长出一朵红莲,三天不谢。他觉得邪门,就把剩下半块焦木捡了回去,压在床底十五年。”
她说得平静,却字字如针,刺进青姨婆早已封闭的心门。
良久,老妇人仰起头,空洞的眼眶对准屋顶梁柱,仿佛要透过黑暗,望见那段被掩埋的岁月。
“她拿这个逼我……这么多年……每一次我不想动手,她就说‘你男人死得不冤’……说我若不听话,就连他最后一点骨灰都要扬了……”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她们杀人、放火、卖幼女换金线……我以为……只要我不反抗,至少还能守住他一点念想……”
苏晚晴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有些堡垒,不用刀攻,只用真相拆。
窗外,更深露重。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划破寂静。
而屋内,那本《赋役录》静静摊开在膝上,火光映照下,某一页的边角微微卷起——那里藏着一处极其隐蔽的标记:一条用深红丝线绣出的蜈蚣,共三十七节,尾端缺一环。
这是金线会最高级别的验证符,只有三大“针母”才知道其含义:真谱不在纸上,而在能读懂它的人心里。
青姨婆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处标记,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又咽下。
最终,她低下头,枯手缓缓探向怀中,取出一枚铜质顶针,边缘磨损严重,内圈刻着极小的两个字:“春织”。
然后,她沙哑开口,声音如同锈锁开启:
“你们要的……不是这本册子。”青姨婆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枚铜顶针,却仍固执地将它按在《金线全谱》的封皮上,仿佛是最后的加印。
她浑浊的眼泪砸在泛黄的桑皮纸上,洇开一圈圈岁月的污痕。
“这本谱……三代针母心血。”她声音嘶哑如裂帛,“每一道丝线颜色,都是血染过的;每一个结扣数目,都对应一个死人名字。柳如眉靠它掌控七十二坊、三千绣娘,生杀予夺,如操傀儡。你们拿了它,就等于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可也等于把自己推下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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