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伐 第534章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凉亭内，雷声的余威似乎仍在空气中震颤。

陈胜看着眼前这位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不惜焚尽自身也要照亮前路之火的公孙章，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敬佩，有震撼，甚至有一丝被点燃的热血，但更多的，是清醒的认知和沉重的负担。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真诚的歉意和无比的坚定：

“公孙先生，您的气魄和理想，晚辈由衷敬佩。说心里话，我很想答应您，很想成为这星星之火中的一点光亮……但是，抱歉。”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迎着公孙章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我自认……没有您那么伟大。我放不下阿洛，也背负不起那么沉重的期望和可能付出的代价。我只是个普通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带着妹妹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这天下太大，我……能力有限，扛不起。”

他的拒绝很直接，也很坦然，没有找任何虚伪的借口。

公孙章眼中的光芒随着陈胜的话语，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遗憾的叹息。他早就料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但当真正听到时，失落感依旧如同潮水般涌来。

陈胜看着公孙章失望的神情，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先生，晚辈才疏学浅，不通文墨。但此刻心中有些感触，想送先生几句话，望先生……莫要嫌弃。”

他望着亭外依旧滂沱的雨幕和晦暗的天地，略作思索，缓缓吟道：

“风雨如磐暗故园，先生擎炬欲焚身。

莫愁前路知音少，天下谁人不识君。”

公孙章是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诗中深意。他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却又欣慰的笑容，他郑重地向陈胜点了点头：“好诗……多谢吴小友。这份心意，老夫收下了。”

然而，雨势未歇，他们依旧被困在这方寸凉亭之中。气氛再次变得有些沉闷和压抑。

陈胜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沉重的离别氛围，他想了想，主动开口，试图用轻松一些的话题打破僵局：“先生，雨还没停，左右无事，不如晚辈给您讲个途中遇到的趣事？”

他也不等公孙章回答，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语气刻意放得轻松，带着几分调侃：“说起来，那年我遭遇风暴，流落在一个荒岛上，差点饿死。您猜后来怎么着？机缘巧合，居然让我们遇见了一群从明洲来的‘大孝子’！”

他故意拖长了“大孝子”三个字的音，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这帮少爷可了不得！出身明洲的富贵人家，家里灵石堆成山，偏偏自己没啥修行天赋，又不甘心老老实实当个享福的凡人纨绔，觉得那样太‘平凡’了，配不上他们‘高贵’的志向。嘿，您说怎么着？他们一合计，居然从家里偷了一艘装备精良、堆满了珍馐和清水的大海船，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出来了，美其名曰是要出海寻找‘大机缘’，要证明自己！”

陈胜讲得眉飞色舞，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滑稽的事：“结果呢？机缘没找到，航海术更是稀烂，在海上晕头转向地漂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居然撞到了我落难的那个荒岛边上！差点把他们那宝贝大船都给撞漏了！”

“我都快渴死了，看见他们船上的淡水，眼睛都绿了。您猜这群‘孝子’怎么着？”陈胜模仿着那些少爷当时可能有的语气，拿腔拿调地说：“‘哎呀，相逢即是有缘，这些许清水吃食，不成敬意，尽管取用！我等此行，只为历练道心，体悟世间艰险，钱财俗物，皆是浮云！’”

陈胜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嗤笑一声：“好一个‘钱财俗物皆是浮云’！他们怕是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艰险’是什么滋味，靠着从家里偷来的金山银山，愣是把一场狼狈的逃亡玩成了……呃，游山玩水？还觉得自己特别悲壮，特别有追求！”

他摇了摇头，语气中的调侃淡去，多了几分复杂的唏嘘：“您说这事儿讽刺不？多少人挣扎求存，只为一口吃食。他们倒好，锦衣玉食腻歪了，非要出来‘体验生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机缘’。他们所谓的‘孝’，大概就是如此‘回馈’父母家族厚爱的吧？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个故事比起之前那个残酷的生存故事，多了几分荒诞和黑色幽默，同样反映了世间的光怪陆离和不同人群截然不同的命运与追求，用来调节气氛倒也合适。

公孙章和叶明策都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也略微缓和了一些。

就这样，在陈胜刻意挑选的、或有趣或唏嘘的见闻讲述中，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变疏，最终彻底停歇。乌云散开，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一缕金色的晨曦顽强地穿透云层，洒向历经风雨洗礼的大地。

天，亮了。

叶明策率先起身，默默走到亭边，撤去了避雨的屏障。清新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涌入亭内。

叶明策小心地搀扶起公孙章。公孙章经过一夜的情绪起伏和交谈，脸色依旧有些疲惫，但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与深邃。

告别的时候到了。

陈胜也抱起依旧在熟睡的阿洛，站起身。

没有过多的言语，公孙章对着陈胜微微颔首，在叶明策的搀扶下，转身缓步朝着亭外走去，准备踏上他们那注定艰难无比的征途。

陈胜看着晨曦中那两个即将远去的背影，一者略显佝偻却步伐坚定，一者挺拔如松却沉默守护。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这一次分别，将会意义非凡。

他忍不住向前追了一步，脱口而出，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公孙先生！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公孙章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仰起头，迎着那越来越明亮的曙光，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又或许只是被晨曦晃动了身影，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最终，在叶明策的陪伴下，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港口苏醒的晨雾与光芒之中，只留下陈胜抱着阿洛，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怅惘和对未来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