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巡阅藏书阁那日,天光正好。
沈知微是随驾而行的。她并未走在前头,也不紧不慢地落在半步之后,裙裾扫过廊下石砖,脚步轻稳。这几日宫中无事,可她心里清楚,真正的动静往往藏在无声处。王令仪接手膳房账册已有三日,每日晨间必亲自点验食材出入,晚间则整理文书至灯花欲烬。她行事不张扬,却处处透出一股不容轻忽的劲头。
这正是沈知微要的效果。
她昨日召她至偏殿时,只说了几句寻常话:“你查账细致,可见心思清明。藏书阁近年典籍散乱,缺一人统理,你可愿暂领此任?”
王令仪当时未露惊色,只低头应道:“臣女不敢推辞。”
语气平静,像接的不是差事,而是一纸考题。
如今人已在阁中值守五日。今日裴砚亲来巡查,正是试她成色的时候。
藏书阁高阔敞亮,一排排樟木架列得整齐,新整的卷册按类归档,标签清晰。裴砚步入其中,并未立刻翻阅,而是沿着主道缓步前行,指尖掠过书脊上的字号,神情淡然。他走得极慢,仿佛只是随意看看,但沈知微知道,他每停一步,都是在察细节。
终于,他在西侧第三架前驻足。
那里摆的是《贞观政要》新注本,共六卷,皆由王令仪亲手批录。裴砚抽出最上一册,翻开不过数页,目光便凝住了。纸上一段朱批赫然入目:“君驭臣以信,臣事君以诚,忌讳者非谤言,乃闭塞也。”
字迹清峻,力透纸背。
他沉默片刻,又往后翻了几页,见另有一条小字补注:“此论甚锐,然可行于盛世,不可急于乱世。”
笔锋收敛,却更见思虑周全。
“这后批……是你写的?”他忽然开口,侧头看向沈知微。
她站在斜后方,听见问话,才抬步上前两步,唇角微扬:“妾身不过提点一二。”
裴砚盯着她看了几息,忽而一笑,声音低了些:“倒像你手笔。”
他合上书册,却没有放回原位,反而握在手中继续往前走。走到尽头,他停下,转身对随行内侍道:“把这些都送进勤政殿,朕要细看。”
内侍连忙上前接过,恭敬退下。
沈知微仍立原地,目光轻轻扫过那一排书架。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功,仿佛这一切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她心里明白,这一番布置,已悄然落子。
王令仪此刻正在阁后小室整理残卷。她听见外间动静渐歇,才放下手中笔,起身整理衣袖。她走到门前,透过半开的帘缝望了一眼,正好看见裴砚与沈知微并肩走出阁门,身影被阳光拉得修长。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方才写下的札记——一页纸上密密写着《汉书·食货志》的摘录与评述,末尾一句写道:“治国如理丝,抽其乱者而理之,不可急断。”
她将纸折好,收入袖中,转身走向柜架,取出一只空箱,开始将旧册一一装入。
外面风动檐铃,一声轻响。
裴砚出了藏书阁,并未立即离去。他站在阶前,望着远处宫墙连绵,忽然道:“此女有才而不骄,敢言而知进退,难得。”
沈知微立在他身侧,听他这么说,也只是轻轻点头。
“你能荐她,足见识大体。”他转头看她,眼神里多了些从前少见的东西——不是单纯的欣赏,也不是权谋中的默契,而是一种近乎信赖的肯定。
她微微垂首,没有应承,也没有推辞。
他知道她懂。
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她举荐王令仪,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她掌控得住。一个出身清流、才学出众却无根基的女子,若能为己所用,便是撬动朝局的一枚活子;若不能,也早在她的算计之中。她不压才,也不惧才,反而主动将其引入视线之内,既向帝王表明胸襟,又将潜在威胁纳入监管。
这才是真正的稳。
裴砚没有再说更多,只是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腕,随即松开,转身踏上回廊。
沈知微跟在他身后半步,步履如常。她没有回头去看藏书阁的方向,但她知道,从今日起,王令仪的名字会出现在御案之上,不再是那个初入宫闱的世家女,而已是一颗开始转动的棋子。
傍晚时分,她回到椒房殿。
宫人送上灯烛,她坐在案前,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札记副本——正是王令仪近日所写。纸页已被反复摩挲,边角微卷。她一页页翻看,目光沉静,偶尔停顿,在某一行字上多停留片刻。
窗外夜色渐浓,风穿廊而过,吹动帘角。
她正看得专注,门外传来轻叩声。
“贵妃,王小姐遣人送来一份新整的目录。”宫人低声禀报,“说是请贵妃过目,若有不妥,明日还可再改。”
沈知微抬手示意递上来。
宫人将一张薄纸呈上。她展开一看,是《诸子集成》的分类总目,条理分明,层级清晰,甚至连引用出处都标注详尽。最末一行写着:“臣女粗疏,恐有遗漏,恳请贵妃指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