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紫禁城浸在湿漉漉的昏黑里,唯有御书房的窗棂透出大片暖黄的光,固执地切割着浓稠的夜。檐角残存的积水,一声,又一声,滴落在阶前汉白玉的蟾蜍背上,冷寂得惊心。
林晚夕立在紧闭的殿门外,浅碧色的宫装下摆洇着深色的水痕,臂上裹着的细棉布在灯影下白得刺眼。她低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微微蜷起的手指上,指尖冰凉。方才那场御书房内无声的硝烟,帝王最后那句裹着冰刃的“学会自保”,以及袖中匕首被洞悉的寒栗感,依旧在四肢百骸里冲撞。李德全佝偻着腰,从殿内无声地退出来,细长的眼睛在她身上飞快地扫过,带着一种混杂着怜悯和畏惧的复杂神色,只低低一句:“林尚宫,陛下传您进去问话。”
沉重的殿门被两个小太监合力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更浓的暖意和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殿内烛火通明。萧承烨已换下了那身湿透的玄色常服,此刻穿着一件明黄团龙纹的常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却也更显帝王威仪深重,不可逼视。他并未坐在宽大的御案后,而是负手立在悬挂的巨幅《大胤坤舆全图》前,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如松。那本深蓝色封皮、印着“户部江南清吏司印”的账册,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赫然摊开在御案最显眼的位置,朱批的“林文渊案涉,慎查”几个字,在跳跃的烛光下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林晚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步履沉稳地走进去,在御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深深福礼:“奴婢林晚夕,参见陛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过分寂静的书房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萧承烨没有回头,目光似乎胶着在地图上的江南三州区域,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边缘轻轻敲击。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南疆…朕记得,林文渊曾在那里做过一任知府?虽是贬谪,倒也在瘴疠之地,熬了三年。”他顿住,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浓重的阴影,那双眼睛如同寒潭,直直地望向林晚夕,“说说看,南疆之地,赋税征收,与江南相比,最大的难处何在?”
话题陡然转向南疆。林晚夕心头警铃大作。这绝非寻常的政务垂询。父亲林文渊的名字被再次提起,与江南新政、与那本要命的账册,以一种看似随意却极其刁钻的方式联结起来。他是在试探她对父亲往事的了解?还是在敲打她,提醒她林家旧案与今日风波那千丝万缕的联系?
“回陛下,”林晚夕稳住心神,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帝王审视的视线,“南疆多山,地瘠民贫,生苗熟苗杂居,汉民垦殖不易。其赋税之难,首在‘丁口隐匿’。苗民多依峒寨而居,不隶编户,丁银无从征收。汉民则因瘴疠酷烈、生计艰难,逃亡隐匿者甚众,丁册混乱,十不足五。此其一。”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务:“其二,在于‘实物折银’之弊。南疆偏远,交通阻塞,朝廷征收常以当地所产如药材、兽皮、山货等实物折抵银钱。然估价权操于地方胥吏之手,折价往往远低于市价,民不堪其苦,或抗税,或举家遁入山林,税源更形枯竭。此乃家…家父当年在南疆任上,深感棘手之处。”她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将“家父”二字自然带出,既回答了问题,又不动声色地将父亲当年的困境点出,暗示其清廉与无奈。
萧承烨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眸中的光影变幻莫测。他踱步到御案旁,指尖随意地划过那本摊开的深蓝账册粗糙的纸张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丁口隐匿…实物折银之弊…”他重复着林晚夕的话,目光却并未离开账册,“看来,这赋税积弊,南北皆然,只是深浅不同罢了。江南富庶,隐匿的是田亩,南疆贫瘠,隐匿的是人丁。殊途同归,最终蛀空的,都是朕的国库根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嘲意。
忽然,他抬起眼,目光如电,再次锁定林晚夕:“那么,依你所见,江南此次清丈田亩,推行‘摊丁入亩’,最易引发地方豪强激烈反抗的关节,又在何处?”
问题再次抛回江南新政的核心!林晚夕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知道,这才是今夜“南疆事”引子下真正的核心!帝王在借她的口,梳理新政推行可能遭遇的最凶险的暗礁,也是在评估她这个“始作俑者”对风险预判的深度。
她略一沉吟,脑中飞速掠过父亲旧册中的记载、江南复杂的世家谱系、以及朝堂上那些勋贵重臣背后的利益网络:“陛下明鉴。江南田亩盘根错节,清丈必触及根本。奴婢以为,最险之处有三。”
“其一,‘诡寄’与‘飞洒’。”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在剖析一局险棋,“豪门巨室,常将名下田产分散‘诡寄’于亲族、佃户甚至已死之人名下,以逃避赋税。更有甚者,勾结胥吏,凭空捏造‘飞洒’,将赋税重担转嫁于无权无势的小户或逃亡户头上。一旦清丈,此等积年伎俩必然暴露无遗,断其财路,其反扑势必最为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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