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像是天空漏了的筛子,不急不缓地敲打着市图书馆那面朝西的老旧玻璃窗。雨水蜿蜒而下,在布满细微划痕的玻璃上画出变幻莫测的轨迹,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行色匆匆、缩着脖子的路人,都模糊成了一幅印象派的油画。馆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味——陈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油墨若有若无的涩味,以及从老木头书架和地板缝隙里渗出的、一丝极淡的霉味。这是时间沉淀下来的味道,也是林墨日复一日最为熟悉的气息。
下午四点刚过,借阅高峰期已过,图书馆内人影稀疏,只剩下零星几个埋首书海的读者,以及书页被翻动时发出的、催眠般的沙沙声。林墨坐在高高的借阅台后面,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指尖拂过一本刚归还的《百年孤独》布面封皮,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古董。扫描枪发出“嘀”一声轻响,书籍信息录入系统,完成了它一次循环的终点。
他的眼神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像是一潭人迹罕至的深山湖水,湖面波澜不惊,却深邃得映不出太多情绪,只倒映着眼前密密麻麻、如同沉默士兵列队般的书脊。
“林管理员,真是太谢谢你了。”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教授将两本厚厚的学术着作轻轻放在台面上,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笑意,“上次你推荐的《莱博维茨的赞歌》,我花了一周时间啃完,写得真有意思!后末日时代对信仰和知识的保存与重构,发人深省。”
“王教授,您太客气了。”林墨抬起头,唇角牵起一个温和却略显疏离的弧度,像是经过精确计算般得体,“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如果您对这类题材感兴趣,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系列,特别是其中关于生态星球改造、救世主隐喻和权力博弈的探讨,我想您应该也会欣赏。”
“哦?《沙丘》……”王教授略显惊讶地推了推眼镜,随即露出赞赏的神色,“我知道这部科幻经典,但一直没机会细读。听你这么一说,下次来,我一定要借来看看。”他顿了顿,感慨道,“现在像你这样肯静下心读这些‘老古董’,还能精准提炼出精髓、给出这么到位建议的年轻人,真是不多见了。待在这图书馆,有点屈才了啊。”
林墨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微微颔首,没有接话。屈才?或许吧。但他并非刻意讨好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只是在这座浩瀚无边的知识海洋里担任了三年多的守望者,广泛的阅读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一种近乎本能的需求,也是他用来对抗外界喧嚣与内心某种空洞感的最有效方式。他似乎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极强的信息吸收能力、接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以及一种对看似无关信息之间隐秘联系的敏锐直觉。这让他能像最高效的搜索引擎一样,迅速从庞杂的书山中提炼出核心脉络,并常常能给出令人惊喜的阅读建议。但也正是这种过于清醒的认知能力,让他对自身所处的这种近乎凝固的“平凡”,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力和窒息。
他曾是母校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物理系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然而,一场突如其来、原因至今不明的实验室事故(官方档案上的记录语焉不详,只说是“意外的能量泄漏”),不仅让他的身体受了些需要长时间调养的暗伤,更让他错过了关键的毕业答辩和最佳就业时机。最终,他带着一份存有疑点的档案和一颗被强行冷却下来的心,回到了这座他出生、长大的江南小城,通过关系成为了市图书馆的一名普通管理员。昔日同窗好友们的朋友圈里,充斥着在世界各地顶尖学府、高科技企业崭露头角的动态,而他,则日复一日地守候着这片寂静的疆域,与书为伴,看似与世无争,内心深处却并非真正的平静。
送走侃侃而谈的王教授,图书馆愈发显得空旷寂静。窗外的雨声成了唯一的、单调的背景音。林墨拿起手边那个漆面已经磨损得露出底层铝色的老旧保温杯,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早已凉透的、泛着苦涩味的茶水。他的生活,就像这杯凉茶,温吞,寡淡,品不出丝毫新鲜的滋味。每月固定的微薄薪水、雷打不动的房租水电、还有母亲日渐增多的药费账单……这些现实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地困在这方寸之地的借阅台后。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挣脱。网络上海投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寥寥几次面试,最终也都不了了之。或许是因为档案里那笔不清不楚的记录,或许是他身上那种与浮躁职场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总让人觉得他“缺乏激情”。渐渐地,他似乎接受了这种状态,或者说是麻木了。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无边无际的阅读和深度思考中,仿佛在等待某个未知的契机,又似乎只是用知识的盛宴来填补内心的虚无,麻木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日子。
下班铃声清脆地响起,打破了馆内的静谧。林墨站起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各个阅览区,确认没有读者遗留物品,然后依次关掉区域灯源的开关,只留下几盏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最后,他锁好厚重的玻璃大门,撑起一把黑色的、伞骨已有些许锈迹的长柄伞,步入了依旧淅淅沥沥的秋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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