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笔尖在纸上洇开第一道墨痕时,厨房传来周慧敏拧水龙头的声响。
她把作文本压在胸口,听见母亲含混的自语透过门板渗进来:"不能松手,一松手她就完了......"尾音像被揉皱的纸团,卡在抽油烟机的嗡鸣里。
林野的手指跟着那声音打颤,笔尖在"十二月七号"后面拖出条歪斜的线——这是母亲今夜第三次说这句话了,前两次分别在给她检查数学作业时、在撕碎她画了半页的漫画时。
她翻到背面,用铅笔头记下:"狼的喉咙里卡着刺,每声嚎叫都带着血。"写完这句,心口突然灼痛,她掀起衣领,右肩那团荆棘的纹路不知何时又深了一圈,墨绿的刺尖扎进皮肤,像有人用细针在肉里挑。
但她没躲,反而用指尖按了按——痛,比上周清晰多了。
"野野!"林国栋的声音从阳台飘进来,带着烟味和夜雾的凉,"该睡了。"她迅速合上本子塞进枕头下,听见父亲掐灭烟头的"滋"响。
过会儿他推门进来,裤脚沾着楼下花坛的泥,手里端着保温杯:"喝口蜂蜜水,润润嗓子。"林野接过杯子时,碰到他指尖的老茧——是常年修自行车磨的。
她"尝"到他的情绪,像杯放凉的苦荞茶,苦底里浮着点温吞的甜。
"爸。"她突然开口,"你今天在阳台叹气,说'她只是个孩子啊'。"林国栋的手顿了顿,保温杯沿在床头柜上磕出个白印:"你......"
"我听见了。"林野低头搅着杯里的蜂蜜,看金色旋涡转成小太阳,"我把这句话写进新故事了。
女王说她是在救公主,可公主知道,牢房的钥匙,从来就长在监牢的墙上。"
林国栋没说话,摸了摸她的发顶。
他的掌心有修车时蹭的机油味,混着蜂蜜的甜,像块被揉皱的糖纸。
等他关上门,林野重新掏出本子,在"公主"二字旁画了朵很小的荆棘花——这是她新学的暗号,每朵花代表一次"没说出口的真话"。
第二天早自习,陈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
粉笔灰落在她蓝布衫的纽扣上,像撒了把盐。"今天布置作文《我最感动的一件事》。"她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林野时顿了顿,"要写真心话,别套范文。"林野盯着课本上的梅花图,指甲掐进掌心——真心话?
上周五周慧敏拽着她的头发撞钢琴时,她听见自己头骨和琴木碰撞的闷响;上周三林国栋把她藏在书包夹层的漫画书交给母亲时,他的睫毛在颤抖。
这些能写吗?
交作文那天,林野的本子最厚。
她写周慧敏如何在冬夜用冻红的手给她整理错题本,写母亲为了陪她练琴推掉升职机会,写"妈妈的白发是为我而生的勋章"。
陈老师批改时,她"尝"到那丝温柔的情绪,像块化在舌尖的奶糖,但很快被担忧冲淡——像根细针,扎进她后槽牙的神经。
"太像范文了,林野。"陈老师把本子递回来时,指尖在"感动"二字旁画了个问号,"你的真实感受呢?"林野接过本子,指甲抠进硬壳封面的棱线。
她"尝"到老师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胸腔,像在敲一面小鼓。
回到座位,她翻到评语页,用指甲盖卡住纸边,"嘶啦"一声——纸纤维断裂的声音,和上周剪红围巾时一模一样。
她把碎纸塞进作文本夹层,抬头对陈老师笑了笑。
这笑像片被风吹皱的玻璃,陈老师的瞳孔缩了缩,张了张嘴又闭上。
下午张教练来家访时,林野正在客厅练琴。
《小步舞曲》的音符从琴键里渗出来,像被揉碎的月光。
张教练是少年宫钢琴班的负责人,周慧敏总说他"能把野野送进比赛"。
他进门时带着股松木香,大概刚从木材市场过来。"这孩子手型不错。"他绕到琴凳后,扫了眼茶几上摊开的本子——那是林野的"练笔本",写满没头没尾的故事片段。
"这是?"张教练弯腰翻了两页,眼睛亮起来,"《荆棘公主》?
写得挺有劲儿啊,比那些比赛作文有灵气。"周慧敏的手指"咔"地掐住琴键,《小步舞曲》戛然而止。
林野能"尝"到母亲的情绪,像团烧红的炭,烫得她胃里翻涌。"瞎写什么!"周慧敏抢过本子,封皮在张教练手背蹭出道红印,"赶紧练琴!"她转身走向书房,钥匙串在手里哗啦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专注力。"
锁扣"咔嗒"落定的瞬间,林野听见张教练轻叹了声。
她"尝"到那丝惋惜,像片落在心尖的雪,凉得刺骨——原来真的有人懂。
深夜,林野蹲在书房门口。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柜门上投下块银斑。
她摸出铅笔头,在木纹里轻轻刻:"你们锁住的不是本子,是我的嘴。"铅笔芯断了两次,字迹歪歪扭扭,像条受伤的蛇。
刻完最后一笔,她从书包夹层摸出个小纸包——是最后一块红围巾碎片,被她藏在铅笔盒最深处。
毛线头已经发脆,她把它泡进墨水瓶,看暗红慢慢晕开,像血在水里舒展。
她把指尖按进墨水里,再按在作文本扉页。
暗红的手印比上次更圆,边缘渗着墨,像朵开败的花。"从今天起,我不再想被爱。"她对着月光轻声说,"我要让你们......被写进地狱。"
那晚她梦见自己站在巨大的钢琴前。
琴键是无数张嘴,每片象牙白都裂开道缝,发出刺耳的"不够好不够好"。
她转身跑,身后却追来个系红围巾的女人——是周慧敏,可那围巾越变越长,抽打着地面变成荆棘藤蔓,缠住她的脚踝。"妈妈!"她喊,声音被琴键的轰鸣吞掉。
藤蔓越勒越紧,刺扎进皮肤的痛比白天更清晰,她低头看,发现自己的血正顺着藤蔓往上爬,把红围巾染得更艳。
"啊——"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月光斜照在胸口,那片荆棘纹身不知何时蔓延到左颈,最尖的刺刺破皮肤,渗出颗血珠,在锁骨处凝成暗红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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