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穿过老宅阁楼的窗棂,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游,像被惊扰的记忆。
林野站在那块废弃的黑板前,呼吸微微凝滞。
它静静地倚在墙角,漆面剥落,边缘翘起,如同一段被遗弃的时间。
角落里那道未擦净的算式还留在那里,粉笔灰泛黄,像是干涸的泪痕。
她蹲下身,从包里取出湿布,指尖刚触到板面,却忽然顿住。
就在右下角,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嵌在细微的划痕之间——“妈妈,我写错了,别骂我。”
她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十二岁那年的夜晚瞬间涌回眼前:台灯惨白的光照着练习册上鲜红的叉,母亲站在身后,声音冷得像铁尺敲在桌沿。
“这么简单的题都错?抄一百遍,不写完不准睡觉。”她低着头,眼泪砸在纸上晕开墨迹,手指攥紧铅笔,关节发白。
后来母亲去厨房接电话,她趁机冲到这块家用小黑板前,颤抖着写下那句话,又立刻用袖子狠狠擦掉——她记得自己擦了三遍,直到手臂酸痛,生怕留下一丝痕迹。
可原来,它一直都在。
不是因为没擦干净,而是……粉笔的印记渗进了木纹深处,像伤疤长进了骨肉。
林野慢慢收回湿布,没有擦拭。
相反,她转身从楼下取来整卷透明胶膜,一层层将黑板仔细封存,动作轻得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遗物。
她找来支架,把黑板立在“声音剧场”的入口处,正对着来访者的视线必经之路。
她在旁边竖起一块手写木牌,字迹清晰而坚定:
本板永不清洁。
起初观众不解,有人以为是装置艺术,有人悄悄拍照发朋友圈调侃“网红忏悔墙”。
但渐渐地,有人驻足,看着那行稚嫩的小字,眼神变了。
第三天,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在闭馆前停留良久,最终拿起粉笔,在空白处轻轻写下:“我把钥匙弄丢了,弟弟溺死了。”她放下粉笔就走,背影单薄如纸。
第五天,一位中年男人留下一句话:“我没考上重点高中,我爸再没叫过我名字。”
第七天,有人写:“我逃了母亲的葬礼。她说我不配哭。”
林野每天清晨都会来,拖地、整理座椅、更换音响设备。
她会认真清扫黑板周围的地面,甚至用软刷拂去底座上的浮尘,却从不曾伸手碰那块板面一下。
仿佛只要一触,就会惊醒沉睡多年的幽魂。
而她自己呢?
她有时站在远处看那行“妈妈,我写错了”,心想,当年若真被看见了,结局会不会不同?
母亲会不会回头抱一抱那个跪在地上抄写一百遍的孩子?
但她也知道,答案或许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这句话终于被留下了,没有消失。
第八日傍晚,剧场即将闭馆,前台姑娘忽然轻声说:“外面有位阿姨站了很久,没进来,就盯着那块黑板看。”
林野心头一跳。
她悄悄走到门后,透过玻璃缝隙望去。
是周慧敏。
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手里仍捏着那枚铁质衣夹,站在黑板前,一动不动。
风从半开的门缝吹进去,掀动她鬓边几缕灰白的发丝。
时间仿佛静止。
然后,她抬起手。
不是去擦,不是去改,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一笔一画地描摹起那行小字:“妈妈,我写错了,别骂我。”
她的手指颤抖着,走过每一个歪斜的笔画,像在读一封迟到了三十年的信。
林野屏住呼吸,眼眶发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没有命令,没有纠正,只有沉默的抚摸,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柔软。
许久,周慧敏收回手,从衣袋掏出半截红粉笔。
林野的心提了起来。
她要批注了吗?要画叉吗?要写下“粗心”“不认真”“重写”?
没有。
母亲只是蹲下身,在黑板最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圆。
歪歪扭扭,边缘不闭合,像孩子涂鸦,又像某种挣扎后的释然。
它不像句号,也不像太阳,但它存在了。
她没署名,也没站立太久,画完便起身离开,背影融入暮色,一如她来时那样安静。
当晚,剧场已空,林野独自坐在控制台前,打开扫描仪,小心翼翼将母亲画的那个圆录入系统。
她准备做一场新的声音采样——想把粉笔痕迹转化为音频波纹,作为《风课》系列的第二讲素材。
放大图像时,她的手指突然停住。
在红粉笔的粗糙纹理深处,显微级别的裂痕浮现出来——极细、极密,如蛛网般从圆心向外蔓延,又似根系扎入土壤,在高倍镜下,竟隐隐构成某种规律性的脉络。
她怔住了。
那些年被擦去的每一笔,原来都留下了痕迹。
那晚,阁楼的灯一直亮到凌晨。
林野坐在扫描仪前,指尖悬在鼠标上方,迟迟没有点击保存。
屏幕上,那个红粉笔画下的圆被放大至极致——原本粗糙模糊的笔触在显微层级下裂开,暴露出一种近乎生物性的纹路:细密、交错、向外延展,像树根扎进干涸的土地,又像血管在皮肤下悄然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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