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第三天,空气里还浮着湿意,春寒渗进骨头缝里。
林野蹲在老宅花坛前,铁铲翻动泥土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沉睡的东西。
绣球花籽刚埋下没几天,她本是来查看是否被雨水冲散,却在翻土时指尖忽然触到一处硬物——冷、滑、带着塑料的僵硬感。
她停下动作,慢慢拨开湿泥。
一个密封袋静静躺在那里,边缘已有细小裂痕,像被时间咬过的壳。
她小心翼翼将它取出,指尖沾了泥,也不急着擦。
信封泛黄,收件人三个字写着“林野”,笔迹熟悉得让她心头一颤。
寄出时间是她高考前一周,寄件人一栏空白。
她没有当场拆开。
只是把密封袋揣进衣兜,站起身时膝盖微微发酸。
风从楼道口吹进来,卷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她抬手抚了抚,眼神落在阳台那根空荡的晾衣绳上——昨日暴雨洗刷了一切,如今只剩下水珠悬而未落,在光里摇晃。
回到同居室已是傍晚。
江予安正在厨房煮面,听见门响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多问。
他知道她今天去了老宅,也知道她带回了什么。
那种沉默不是疏离,而是懂得:有些东西,必须由她独自面对。
林野将密封袋轻轻压在书桌玻璃板下,正对着写桌的位置。
她打开文档,准备继续写新章节,可视线总不自觉地滑向那封信。
纸张隔着玻璃模糊了轮廓,但那行“林野”二字却像烙印般清晰。
她没急着读,也没试图猜测内容。
她只是让它在那里,像等一个足够安静的时刻——安静到能听见自己心跳与呼吸之间的缝隙。
那一夜,她又梦见了考场。
灰蒙蒙的天,雨丝斜织,周慧敏站在校门口,手里撑着一把黑伞。
林野朝她跑过去,喊了一声“妈”。
可母亲没看她,只是摇头,从包里掏出一叠试卷,整整齐齐塞进邮筒。
试卷上全是红叉,还有她名字旁边那个刺眼的“99”。
她想追上去,脚却像陷在泥里。
耳边传来广播声:“考生请注意,考试即将开始。”可她根本没拿到准考证。
惊醒时,胸口一阵闷痛。
她睁眼,看见江予安坐在床边,一只手正轻轻覆在她心口。
荆棘纹身盘踞的地方,早已不像从前那样随情绪剧烈抽搐。
如今它如老树皮般静默,纹理深陷,却不再撕裂肌肤。
疼痛仍在,但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像伤疤学会了与肉共生。
“又梦到了?”他低声问。
她点头,喉咙干涩:“她在寄试卷……一句话都没说。”
江予安没接话,只是用拇指在她锁骨下方轻轻摩挲,仿佛在安抚某种无形的震颤。
次日清晨,她泡茶时无意拉开药盒抽屉——那是她整理母亲近期药物时顺手带回来的。
一页记录映入眼帘:“2015年5月,阿普唑仑,每日半片,持续三周。”
2015年5月。
正是高考前一个月。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封信,不是冲动,也不是忏悔,而是一个被失眠和焦虑啃噬的女人,在药物带来的短暂清明中,挣扎着写下的一次表达——一次想要跳脱“成绩至上”的母职剧本,笨拙地说一句“我为你担心”的尝试。
可最终,她还是没寄出去。
或者说,她寄了,却不敢署名。
林野坐在桌前,久久不动。
然后她起身翻出高中旧书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
纸角卷曲,字迹被汗水晕开些许:“头发会长,别怕。”
那是她逃学染发被剪那天,回家发现课本里多了这张纸。
当时她冷笑扔掉,第二天又偷偷捡回来藏好。
现在,她将便利贴扫描,放大投影在风痕墙背面。
另一边,是那封未拆的信的影像,信封上的“林野”二字被灯光照得发亮。
墙上浮现一行字:
“有些话,从未寄出;有些话,从未被听见。”
展览名为《未完成对话》。
观众可以留下声音留言,回应那些沉默的呼喊。
首日便收到上百条录音。
有人哽咽:“我妈也烧过我的日记。”有人笑着说:“我爸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怕黑。”也有人站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想抱抱小时候的自己。”
灯光昏柔,投影交替闪烁,像一场无声的共舞。
而林野知道,这不只是为了疗愈别人。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为母亲留了一扇门——不质问,不控诉,只是静静地问:你还记得你想说什么吗?
展览第二日清晨,她推开剧场门,发现门口鞋柜旁多了一双旧布鞋。
洗得发白,鞋尖微翘,是周慧敏常穿的那一双。
她抬头看向风痕墙方向,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母亲已经站在那里了。
背影单薄,肩膀微微佝偻。
她盯着投影中的信封看了很久,久到光影都变了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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