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推开老宅阳台的门时,晨光正斜斜地切过铁架上的藤蔓,斑驳地落在水泥地上。
她脚步微顿,视线被晾衣绳与爬藤之间那个突兀出现的陶土花盆攫住。
它就摆在那儿——不偏不倚,正是当年她用废纸折了七十九只纸鸟、一只只挂上去的位置。
那会儿她十二岁,以为风能带走秘密。
每只纸鸟肚子里都写着一句话:“我不想吃饭。”“我讨厌钢琴。”“爸爸为什么不说话?”后来周慧敏发现了,一把火烧了所有纸鸟,连同晾衣绳上残留的纸灰也剪下来扔进垃圾桶,像清除一场瘟疫。
而现在,这空荡荡的花盆静静立着,像一场迟到的回应。
盆里没有土,也没有花。
底部垫着一圈泛黄发脆的竹屉——是母亲腌雪里蕻时常用的旧物,边缘还沾着几粒干涸的盐粒。
雨水从未落进去过,可盆底却总有些许湿痕,像是有人固执地、日复一日地浇着水,哪怕知道什么也不会长出来。
林野没问。
她翻看了屋内的监控。
画面里,凌晨三点十七分,周慧敏披着褪色的蓝布衫走出房间,双手捧着这个花盆,动作缓慢得近乎庄重。
她将它摆好,又从厨房端来一小杯水,轻轻倾入盆中。
水落在竹屉上,瞬间被吸尽,不留痕迹。
她退后两步,站定,低头看着那空盆,足足站了六分钟,才转身离开。
没有仪式感,却比任何仪式都沉重。
林野把视频关掉,靠在椅背上闭眼良久。
她忽然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试图逃离家,是在十六岁那年冬天。
她收拾了一个背包,藏在校服外套里,打算趁晚自习后直接去车站。
结果刚出门就被周慧敏堵在玄关,一记耳光甩过来,指甲划破她的嘴角。
她倒在地上,听见母亲说:“你要走可以,但别指望我找你。”
那天夜里,她在日记本上写:“如果这个家里有盏灯为我亮着,我或许就不会想逃。”
后来日记被烧了。
但她一直记得那个念头——她不是不要家,她是不敢相信家会为她留门。
几天后,她带江予安回来吃饭。
周慧敏难得穿了件干净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饭桌上话不多,但每道菜都是林野小时候爱吃的:冬瓜炖排骨、凉拌莴笋丝、一小碟梅干菜蒸肉。
江予安吃得认真,偶尔夹菜给她,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碗沿,带着温热。
饭后他站在阳台抽烟,烟头明灭间,目光停在那个陶土花盆上。
“你妈是不是以为……你会带人回来住?”他说。
林野正收碗的手一顿。
“我没跟她说过我们要同居。”她低声答。
“但她准备好了。”江予安吐出一口烟,声音很轻,“这位置不对称,也不是为了美观。它是留给新生命的——不是种花的地方,是安家的地方。”
林野怔住了。
她重新看向那个花盆。
原来那不是荒诞的执念,而是一次笨拙的邀请。
一个曾亲手拆毁女儿梦想的母亲,在深夜三点搬出一个空盆,用水浇灌虚无,只为等某一天,里面真的能生出点什么。
当晚回到家,她走进工作室,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叠粗糙泛黄的纸——那是《荆棘摇篮》初稿被撕毁后,她一点点收集残片,混入棉线和碎布打浆制成的手工纸。
每一道纤维里都嵌着字迹模糊的句子:“妈妈,我只是想让你抱我一下。”“爸爸,你看见我在哭吗?”
她裁出三十六张小方块,在每一张上写下一条新的“家规”:
“第1条:可以生气,但不必惩罚。”
“第8条:沉默不用承担一切。”
“第23条:失败也可以回家。”
“第36条:爱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
然后她将这些纸条投入纸浆机,加水搅动,让文字溶解、重组,最终压制成一张巨大而厚实的手工纸。
纸面凹凸不平,像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却又透出柔和的肌理。
第二天,她把它铺在风痕墙上。
起初没人敢碰。
直到第三天,一位读者留言说:“我想画一扇门。”便真的寄来一支炭笔。
有人钉上一枚生锈的钥匙,附言:“这是我童年房门的锁。”还有人在纸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说:“我也曾以为我不配被留下。”
七天后,这张汇聚了无数伤痕与渴望的纸终于完成。
它不再属于林野一个人。
它成了某种象征——破碎之后仍可承载重量的东西。
她取下它,剪成与陶盆内径相仿的圆片,带回老宅。
清晨的阳光再次照进阳台时,那只空花盆依旧静立原地,竹屉泛着陈年的暗黄。
林野蹲下身,小心翼翼将那张手工纸垫入盆底。
纸边微微卷起,像是无法完全贴合泥土的根须,又像一种尚未学会坦然的柔软。
她起身,轻轻拍了拍手。
身后屋里传来粥锅微沸的声音,周慧敏在厨房忙碌,脚步声沉稳而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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