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七分,老宅的晾衣绳在风里绷得笔直。
林野是被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惊醒的。
她睡在书房改造的小卧室里,窗没关严,夜风裹着藤叶摩擦的响动钻进来,像谁在低语。
她起初以为是梦,可那声音持续着——布料轻抖、竹骨微颤、棉线拉紧时发出的“吱”一声细响。
她披衣起身,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推开阳台门。
风扑面而来。
绳子不知何时被重新拉紧了,从锈迹斑斑的铁钩一路延伸到爬满藤蔓的老墙支架间,横贯整个小院。
而就在绳子末端,挂着一只风筝。
竹骨搭的骨架歪斜却不散架,糊的是她亲手做的糙纸,灰黄粗糙,带着植物纤维的毛刺。
风筝面上用炭笔画了个月亮,线条歪扭,像是孩子随手涂鸦。
可林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月亮。
那是被剪断那天的太阳。
只是这次,它不再燃烧般炽烈,而是沉默地、怯生生地弯成了月牙。
她的手指无意识抚上胸口。
荆棘纹身早已不再溃烂,也不再蔓延。
这些年,它慢慢褪成淡红的旧痕,像一道被时间封存的烙印。
可此刻,心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不剧烈,却清晰,仿佛有根极细的线,正从风筝那头轻轻牵过来,勾住了她最深的记忆。
她蹲下身,指尖几乎触到风筝底部的结扣。
活扣。
她七岁那年偷学的打法,为了不让妈妈发现她偷偷放风筝。
周慧敏总说:“风是乱的,心跟着乱,人就废了。”可她不信,她觉得风里有话,只是没人听得懂。
她查了监控。
画面黑白晃动,凌晨四点零三分,厨房灯亮了。
周慧敏穿着旧毛衣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卷棉线、几张糙纸、几根削好的竹条。
她在阳台小桌前坐下,动作笨拙得不像那个曾经一手掌控全家节奏的女人。
她试了三次才把骨架扎牢,第二次糊纸时手抖,炭笔划歪了,她盯着看了很久,没撕掉,也没重画,只是轻轻吹了吹纸面,像在安抚什么。
最后一次成功时,她举起风筝对着晨光看了看,又放下。
没跑,没放,甚至没笑。
只是把它挂在绳上,退后两步,站了几分钟。
风吹起来,风筝轻轻晃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眼,然后转身回屋,背影单薄得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纸。
林野坐在电脑前反复播放那段视频,直到天光微亮。
她想起自己在《荆棘摇篮》第三部写下的那句话:“狼妈剪断的不只是风筝,是我想飞的念头。”
可现在,那个念头回来了。
不是她自己捡起的,是母亲亲手,一针一线,一结一扣,笨拙地还给了她。
她没有取下风筝,也没有碰它。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移动,就再也回不到原位。
她去了声音剧场旧址。
那是一间废弃的仓库,曾经堆满录音设备与旧磁带,后来成了她展出“城市私语”的空间。
如今墙面斑驳,水泥剥落,倒像是天然的伤疤展览墙。
她让人清理出一面完整的水泥墙,不刷漆,不留白,只留下粗粝的原始肌理。
她在墙上钉了一块木牌,上面什么都没写。
第一天,有人路过,看见墙下的糙纸和棉线,迟疑片刻,剪了只纸鸟挂上去。
翅膀不对称,尾巴歪斜,可风一来,它就轻轻晃荡,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第二天,一个女孩在墙上划了一道长痕,又补上一句:“我妈说我哭得太吵。”旁边有人用钉子敲出几个音符。
第三天,清晨六点,风大了些。
纸鸟飞走了半只翅膀,剩下的仍挂在那儿,随风摆动,像一种固执的坚持。
林野站在远处看着,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江予安发来的消息:“你妈昨晚……又去了阳台。”
她没回。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老宅的厨房抽屉里,一把银色小剪刀静静躺着。
刀锋锃亮,是缝纫专用,用来剪线头的。
清晨的光斜斜地切过厨房瓷砖,落在冰箱门上那张微微卷边的纸条一角。
林野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一支炭笔,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她已经站了十分钟。
窗外风不大,但老宅院子里的晾衣绳仍轻轻震颤,昨夜挂上的风筝骨架咯吱作响,像某种沉默的回应。
她的目光从绳子移向冰箱,再回到手中这张空白便签——原本只是想写点什么,比如“记得买牛奶”,可指尖却不受控地写下了一行字:
第110条:风筝断了线,也能算飞过。
笔画粗重,像是要把多年压抑的呼吸都压进墨痕里。
她盯着这行字,心口忽然一紧——荆棘纹身早已褪成淡红旧印,可此刻竟泛起一阵温热,不痛,却鲜明得如同记忆复苏的触感。
她没把纸条塞进日记本,也没折好收进抽屉。
那是过去的做法——藏匿情绪、封存声音、把想说的话变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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